殷筌隨皇兄們從御書房中出來,本想和兩位皇兄說幾句話,沒想到二皇兄下巴一抬,鼻子一哼,徑自先走了。大皇兄淡淡地對自己點個頭,也揚長而去,全當自己為無物。
不就是仗著沒有外臣在旁,兩位皇兄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表露對他的不屑。
殷筌心底冷笑,裝模做樣誰不會,就是擺脾氣也得看場合。這可是在御書房外,皇上的地盤,誰知道有多少眼楮盯著,就是皇上自己,恐怕也是隔窗冷眼瞧著他們的蠢相。
皇上最好面子,明明與眾位王爺不和還要擺出兄弟和睦的樣子,絕不願讓外人看皇室的笑話。二位皇兄如此對他,就不怕拂了皇上的面子?
也就是因為妃母娘家式微,是人都看輕他們母子二人兩分。
妃母又是個沒有野心的人,整日教導他要兄友弟恭。曾經他也想過要與皇兄交好,也想過妃母所說的,安安份份當個閑王比什麼都好。
可惜情勢半分不由人,他想謙讓,別人卻不願意,三番四次企圖陷害他,還真當他是泥捏的沒脾氣。
殷筌拂拂前擺,若無其事地走上回廊。
御書房這個地方發生的事情,無論大小都會傳到大臣耳中。他不怕今日的事傳出去,就怕傳不出去。
會鑽營的人自然會傍上二位皇兄,他也不需要那種人,只有在這種情形下還願意投靠自己人的才真正值得信任。
而且他還能從這件事上看看皇上的態度。若是皇上為此訓斥二位皇兄,證明皇上對他們有期待,這對自己而言並非好事。若是皇上安慰自己,那只會把自己放在更具風險的位置上,是好也是不好。他期望的結果是皇上什麼都不做,二位皇兄就不會那麼注意自己,正好方便他行事。
殷筌盤算了一番,深深覺得自己身邊真的需要一位幕僚,事無巨細都要親歷親為實在是太勞心了。
他眼角余光看見回廊下面還有幾位外放的官員等著面聖,其中有一位離所有人都遠遠地站著,顯得格外鶴立雞群。單薄瘦弱的身子似乎隨時要被風吹倒,風塵僕僕,衣衫六成舊,不能說襤褸但和其他人一比,那簡直就像從貧民窯里鑽出來的。
他不覺看多了兩眼,越看越是眼熟,這不是清風公子嗎?
雖然心中冒出許多疑問,殷筌不敢越矩走過去與袁韶清交談。外放官員回京面聖前,不可與其他人交談,一是越過皇上先見臣子不合規矩,二是有結黨之嫌。
袁韶清渾身不自在地站在御書房前等候的亭子中,四周是衣鮮光亮的宮人侍衛,就連那些外放官員穿得都比他得體。總覺得大家不時用古怪的目光掃過來掃過去,他快羞得無地自容。
這時有人從回廊上走下來,經過他上方時腳步明顯慢了些,他感到對方炯炯的視線,自卑得幾乎抬不起頭。
那腳步還停下來了。
想到宮中都是貴人,他不可能就一直躲著不見面不行禮,鼓起一點勇氣抬頭看去。
回廊上站一名風姿翩翩的少年,不正是三皇子殷筌?!
他愣了一下,慌忙低頭行禮。
殷筌微笑說︰「御前不便說話,等你見過皇上後,我們再敘也不遲。」說完便飄然離去。
袁韶清蒼白的臉上一下涌上血色,三皇子對他果然是不同的!
他昏乎乎地站在原地,直到陳公公宣他進去,袁韶清才找回一點神智。
盛帝背光坐著,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把書房清晰地劃成兩半。
袁韶清不敢看皇上的臉,雙膝跪下,陳公公在盛帝示意下退出去,掩上門,書房中只有他們二人。
「你在朱安找到什麼?」
「啟稟皇上,安王有良馬萬匹,有精兵,又不知從哪里買來大量兵器鎧甲……皇上,那日微臣到達臨平,安王手下竟然率五千騎兵出城相迎,百姓被士兵驅趕到官道旁夾道歡迎,同去的三名學政都看見了。」
「嗯……」盛帝垂眼打量他,沉聲問︰「這都是你親眼所見?有沒有其他證據?」
袁韶清哪有什麼證據,他伏在地上,語帶哽咽地答道︰「皇上,微臣為了找出證據與他周旋,不料他……他……對微臣行不軌之事!微臣謹記身上重任,終于竊得他軍中賬目,著僕人悄悄送走,卻被他所覺,殺人滅口,又……又……微臣實在是難以啟齒。皇上!安王根本目無王法,不把皇上您放在眼中!他多次污蔑皇上,朱安官員百姓被他所騙,只知有安王,不知有皇上!要不是微臣是皇上您欽點的學政,微臣差點就回不來了!」
他伏地嚎啕大哭,盛帝原本心情不佳,被他高高低低的嗚嗚聲哭得頭痛。只是想到他為了完成使命不得不屈身安王,換來證據又被識破,能活著回來已經是天大幸事,好好一位俊美公子弄得像難民般,倒不忍心責備他。
「那怎麼安王上報你是重傷不宜留任?」
「那……那是微臣故意弄傷自己。皇上,請皇上恕罪,微臣實不願再留在朱安與安王周旋!」
他哭花了一張臉,畢竟是佔了年少容貌俊美的便宜,再怎麼狼狽也不會太難看。再加上袁韶清刻意控制,不能哭得太慘烈讓盛帝生厭,又不能哭得太秀氣讓人覺得懦弱膽小,所謂恰到好處,能讓人生起憐惜為佳。
盛帝看著他,輕嘆了一聲。
袁韶清知道皇上相信了他的話,馬上又低下頭,對著這張哭花了的臉,看久了會生厭,他自然是見好就收。
卻不知他所做的一切正是在黑水寨中討好土匪得來的心得,他是朝廷官員,就算沒有這番作態,盛帝也是願意相信他的謊言。畢竟在盛帝心目中,是早已坐實了安王謀逆的罪名,他只是需要從大臣口中認同這個罪名。
盛帝覺得男子哭成這樣惹人憐有點怪異,不過一想到安王對這孩子用強,又覺得他確實可憐。到底是因為自己下了命令,他才不惜清白冒險,雖然證據到手又飛了,有證人也足夠。
「你可記得那賬本中的數目?」
「回皇上,那賬目繁多,因時間有限,微臣只是粗略翻了翻……」
盛帝正等他的下文,他反而遲疑地停下來,不禁急問︰「究竟如何?!」
袁韶清露出悲憤的神情,「皇上,朱安以農養兵,如今已是全民皆兵啊!」
「什麼?!」盛帝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
先帝年間,朱安戶籍記錄在案就有二十三萬人口。自此安王去了朱安後,戶籍記錄沒更新過,天知道朱安現在有多少人口。若是按先帝年間的記錄算,安王手中最少也有十萬大軍。
盛帝胸口泛涼。
袁韶清生怕盛帝不信,又說︰「不但如此,安王他還將所有反抗的百姓都打為私奴!」
私奴這件事,盛帝也收到密報,只說是安王剿匪擒獲的土匪連同家屬都成了私奴。
盛帝壓住心頭的震怒驚恐問道︰「不是說這些人都是土匪嗎?」
「皇上!安王到了朱安後,大肆搜刮良田,臨平外方圓百里的良田可媲美南郡的農田。那些土匪原都是良民,沒了田地自然是官逼民反。而且安王要這麼多私奴做什麼,還不是為了耕種他搜刮來的良田,囤糧養兵!微臣親眼所見,絕無半句虛言!」
盛帝發現他的密探送回來的消息遠不如袁韶清知道得清楚,看來袁韶清真是下了一番功夫在安王身上,連這些他打探不到的秘密都挖出來了。
安王此人絕不能留!
盛帝心煩意亂地說︰「韶清,過幾日便有旨意下來,你且回家好生休養一番,朕還有需要你的地方。」
袁韶清心頭一震,皇上這是要重用他的意思?他磕頭彎腰退下,直到門外秋風一吹才發現自己背部濕透。
他腳尖像踩在雲端上,難以置信皇上居然相信了他的話,只怕很快就會對安王用兵。
回廊盡頭那端,染紅的梧桐樹下,陽光透過樹葉灑了半身斑駁的殷筌微笑地看過來,袁韶清也傻傻地還以一笑,他突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在他離開沛京時,已經隱隱察覺到皇子之間的激流暗涌。
皇上雖然還是鼎盛之年,三位皇子中已有兩位及冠,一位也快及冠。皇上將日漸老去,太子之爭遲早會被擺上桌面。
大皇子和二皇子背後都有顯赫的家世,不會看中袁家的勢力。再者,就算袁家向他們靠攏,他們也未必會倚重袁家,他日這二人中任何一人登基,袁家的地位未必會比現在高。三皇子就不同了,他勢單力薄,正是需要人扶持的時候。若袁家成為他的助力,這從龍之功會讓袁家位極人臣!正確地說,他袁韶清會位極人臣!
父親總是擔心太多,不願選一位皇子站隊,那他就替父親選。
三皇子需要袁家多過袁家需要三皇子,這件事上,他袁韶清才是主導。只要把三皇子緊緊攥在手心,只要他登基……
袁韶清艱難地壓下滿腔熱切向殷筌走過去,一想到這個人登基後,自己也會伴隨在他身邊,站在高處俯視眾生手握生殺大權的風光,就忍不住微微顫抖。
殷筌憐惜地看著他顫顫巍巍地走過來,才去朱安一趟怎麼把人折磨成這樣?皇上有密令給袁韶清出使朱安的事他也有所耳聞,安王好南風不是秘密,皇上還安排這麼清蓮般的人兒在安王身邊,他又不是傻子,怎會不明白。
只是可惜了這如玉少年。
要是他,他一定不會用這種辦法。
「清風,你一路辛苦了。」殷筌刻意避開提及‘朱安’,他婉轉地開解袁韶清,「皇上最近心情不好,連我們這些皇子都免不了被臭罵了一頓。」
學政以兩年為期,或續職或調回,他以為袁韶清提前回來是受不了安王的緣故,被皇上罵了一頓,連走路都走不穩了。
只能說,殷筌真是三位皇子中比較白的那張紙。
袁韶清詫異地听著他安慰自己,皇上剛才沒有生氣啊……他心思一轉,垂下眼簾,苦笑道︰「為臣者理應為君分憂,若做不對,被責備也是應該的。」
他順著殷筌的話說,沒有為自己辯解。殷筌眼中又多了幾分憐惜,他想打听朱安的情況,但是現在不是個好時間。
殷筌溫和地問道︰「金龍山上正是秋景最好的時候,這個月語靜禪師都會在金龍寺講禪,清風何不去寺中走走散心?」
袁韶清眼中一亮,隨即有暗下去,似有心事壓在心頭。
殷筌看在眼中,又問道︰「我若邀清風前去,清風可願同去?」
袁韶清遲疑了片刻,輕聲道︰「臣自然是願意的。」
「好,三日後我來接你。」殷筌暗喜。
袁韶清恭送殷筌離開,隱藏在袖中的指尖因興奮而微顫。這一步走出去,剩下的就容易多了。
他清冷的面容下是滿腔的志得意滿,他要父親看看,就算不靠父親,他也能走出一條康莊大道。
被遺忘在廢棄采石場的余祺守了整整十天才被人記起。
易榮城趕來時,采石場上的氣息已經淡去。他看著那被鏟平的岩石地,實在是找不到一絲可以追蹤的線索。
也許哪位大能走過發出了什麼沖突,只要不是李赫淵的氣息,他也懶得多管。
在修真界,有實力的強者能橫著走,現在天劍門自顧不暇,實在是沒道理還去招惹這些人。
「不用管了,你跟我去另一個地方。」
易榮城連日奔波,身體還好,精神卻是不佳。修真者到了靈寂期可以不用休眠,其實是用練氣取代睡覺的時間,他連練氣的時間都沒有,自然會疲乏。
余祺見他面色不好,擔心地說︰「大師兄,你還是休息一下吧。」他覺得大師兄有點撐不住,萬一半路從飛劍上掉下來怎麼辦。
易榮城搖頭道︰「時間緊迫,我們得快走。」
他飛到一處荒山,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圓盤,上面一點紅印指向東南。
二人下了飛劍往東南行走,小圓盤上的紅印越發接近中央。
易榮城突然止步,「就是這里。」
他抽出劍往地上亂插,余祺忍不住問︰「我們到底找什麼?」
易榮城劍下似踫到了什麼,他沉聲道︰「尸體。」手中施力吸起一坨三尺寬的圓形泥土,下面露出一截白色布衣,似是穿在人身上。
易榮城扔了泥土,陰沉著臉用劍猛挖,余祺見他神色不對,也前來幫忙。
等他們挖開一個大坑後,被埋葬的真相呈現眼前。
六具小小的身體疊在一起,面目已經腐爛,臭氣燻天。余祺當場臉都白了,捂住鼻子嘴巴退後幾步。
重見陽光時,六道陰氣從尸身上緩緩飄起。
易榮城紅著眼眶,揚手扔出六道鎮魂符,陰氣現出六張扭曲的臉,同時張嘴發出細小尖銳的嘶鳴,隨即消散在萬里晴空下。
二人沉默了良久,易榮城扔出三昧真火,把六具尸體燒得什麼都沒剩下。他連續用了兩個大法術,臉色又蒼白了些。對于剛結丹的修士來說,三昧真火仍是高級法術,火勢大小視修為而定,像易榮城這樣連日來頻頻施展,已經隱隱有點吃不消了,他卻還硬撐著不肯休息。
余祺小心地問︰「大師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易榮城放出飛劍,冷冷地說︰「記得在沛京外我說過的話嗎?李赫淵害死了這麼多孩子,他就是邪魔。國君也不是個好東西,與虎謀皮,他遲早會被李赫淵害死的。」
「你以為這幾天我都在做什麼,就是為了找出李赫淵的行蹤,他停留之處都留下孩童的尸體。只要跟著這尸體疊出來的路,遲早會找到他。」
易榮城一路來挖出了足有五十多具童尸,從一開頭的震驚,為這些死去的孩子感到難過,到現在……他滿心只有對李赫淵仇恨。
「大師兄……」
「什麼事?」
「我覺得大師兄還是休息一下比較好……」
「沒時間了,拖得越久,死的孩子越多。」
易榮城明顯不想多說,朝小圓盤顯示的下一個方向飛去。
余祺總覺得李赫淵不應該用這麼愚蠢的方法埋尸,不說邪魔外道,就是修真法術中也多的是毀尸滅跡的辦法,何苦這般辛苦的四處埋尸?
莫非就是為了引他們四處奔走浪費時間迷惑視線?
余祺想不明白,難道大師兄也看不出來嗎?也許不是,大師兄那麼聰明,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他默默地跟在易榮城身後,暫時放下疑問,他現在更擔心的是大師兄會不會摔下飛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