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帝收到吳承光的飛鴿傳書,上面說已經成功收服了安王身邊的一名心月復,並且有了小靖王的消息,他果然就藏在安王府,坐實了二人勾結的事實。
盛帝只注意到前一段,郁悶了整個月的心情總算緩解了些,完全無視後面吳承光對二人的一番筆誅。
他興致一來,便去淮靜宮坐坐。貓兒見著他頓時如臨大敵還偏要裝鎮定,他一點動作就嚇得貓兒顫顫驚驚,什麼心思都散了。
假貨畢竟是假貨,無論裝得怎麼像,在小動作上總是輕易讓他意識到這個人不是小靖王。小靖王怎會做出這麼女氣的動作表情,小靖王勾人的眼神不是因為柔媚,而是那種容易挑起征服感的傲氣,這個低賤的男妓最像的就是一雙綠眼……其實仔細一看,這雙眼也不是很像。
若是小靖王坐在這里,他根本不會在意自己的視線,該做什麼就什麼,偶爾說兩句話,有時因自己的話而展出微笑……隨意得好像一對老夫老妻。
盛帝想到這里,威嚴的表情頓時柔和了許多。
貓兒低著頭,根本沒注意到皇上的神情變化,就算發現了,只怕會更膽顫心驚。
他住在這座宮殿里已有月余,除了管教嬤嬤和他說話外,就只有程平偶爾會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說兩句莫名其妙的話又消失。
以前在娼館不到的書,這里有專門的一間屋子存放。他以前羨慕別人能書,如今自己擁有了許多書,他卻不開心。
如果可以,他寧可回到娼館接待客人,也好過住在這華麗的墳墓里,那股腐臭的死亡氣息充滿了每個角落。
他不是個傻瓜,皇上把他當成了誰,即使沒人告訴他,他也心中有數,誰能想到皇上竟然對自己的親佷兒有這等齷齪念頭。
只怕從他接下這單生意後,他們就沒想過讓他活著離開。
程平那個混蛋還跟他說听話能保命,騙誰啊!
他不想死,他存了那麼多錢,就是為了離開娼館後,開間小茶肆,專門招待文人雅客,大家在牆上留筆墨。興許有人日後成了大人物,還會回來看他以前未成名時,曾在貓兒的茶肆留過墨寶。
盛帝沒有逗留太久,比往日更早了些離開。他越來越難以忍受這個假貨,要不是還需要維持假像,他恨不得立刻飛到朱安,把那個擾亂他心神魂牽夢縈的小妖精搶回來,鎖在床上為所欲為。
他坐了不到一個時辰就離開了,貓兒頓時像散了般躺在地上不想動。
盛帝出了淮靜宮,深秋的寒氣讓他精神一振,正要回宮,跟在暗處的程平發現異動,出聲示警。
盛帝沉著臉站住,兩名侍衛嚴陣以待,陳公公舉起燈籠四處照照,也是一副神情緊張的樣子。
不過片刻,程平從暗處走出來,手中拖了一人扔到盛帝腳下。
「稟皇上,屬下發現此女鬼鬼祟祟守在附近。」
陳公公貓腰上前,幾乎把燈籠貼在女子臉上,照亮了一張慌亂無措的面孔。
「這……看起來像是旋雯殿的夏荷大宮女?」
陳公公不是很肯定地說,女子驚恐的面孔扭曲得太厲害,臉上的淚水汗水化開了妝容,就憑這張鬼臉還能認出人來,已經是非常難得。
盛帝臉上陰得能滴出水。
「是還是不是,問清楚。」
程平解開女子的啞穴,低聲喝問︰「你是哪宮的宮女,從實招來,免得受刑!」
女子嚇得渾身直哆嗦,螞蟻般的聲音哽咽答道︰「奴婢是、是夏荷……在、在旋雯殿……」
「旋雯殿的人怎麼跑到這里來?老實說!」
夏荷捂臉哭道︰「奴、奴婢是去……敬事房的,求掌事公公行個方便,真的沒跟蹤皇上……」
程平還要逼問,盛帝心中一陣厭煩,揮手叫他停住。
德妃當年算計生下庶長子,這些年來也沒少在他眼皮底下動些小心思,他看在許家盡心盡力輔佐的份上都沒計較,並不等于他不記得。
派人跟蹤自己這次,卻是著著實實踩在他的底線上。
二十多年的夫妻,德妃那點心思他還能不明白?年輕時瞧著她有點手段,聰明又識時務還能寵著,在宮中住久了沒長進,反而變蠢了。
看她最近挑起的事兒,沒一件是做得干淨利落,還真當自己手段了得瞞天過海,或是認為自己羽翼豐滿可以爭一爭。要不是正好可以讓他將計就計,他連周旋都免了,干脆讓袁銘山對上許家,就算整不倒也足夠他們喝一壺。
盛帝淡聲道︰「夏荷,今晚的事你什麼都沒看見,沒听見,照樣回旋雯殿做你該做的事。」
夏荷諾諾地慌亂點頭,這時候她還有拒絕的余地嗎?
「以後德妃叫你做什麼,你也照做,只是事前要先和程平報備,明白了麼?」
夏荷驚恐地瞪大眼。
以往盛帝在淮靜宮中都會逗留一個時辰,這次只是進去坐坐就出來了,自己還想找小棗子套話,躲避不及才叫人發現。本來被捉住時,她還有些僥幸沒有被當場處死,但是現在她倒情願死了。
皇上這是這是……她拼命用指甲掐手心,不能昏不能昏。
陳公公暗嘆,德妃的好日子到頭了,皇上震怒,這是要動許家的先兆啊。
盛帝道︰「程平,你送她回去。」聲音帶著小許疲倦。
程平領命,單手提起夏荷的腰帶,把她整個人拎起來,抄小路去旋雯殿。
到了旋雯殿外面,程平在一個靜僻的角落扔下她,低聲警告了一句︰「我可是盯著你的。」
夏荷昏乎乎地坐在地上好一會,木然地站起來,把身上弄干淨,整理好頭發,抹把臉。她模到小偏門前,敲了暗號,早在等候的小宮女悄悄打開半扇門讓她進去。
她先去自己房間換了衣服,洗了臉。
這會兒功夫她已經想清楚了,這宮中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皇上是不會讓她們活著的,唯一的差別是在于死的人多還是死的人少。她現在已經不指望能活命,德妃既然一心求死,那就她們二人死好了。
夏荷暗自垂淚,只盼皇上記得她這點功勞,免去她一家人的性命。
她抹去眼淚,撲上淡粉,去見德妃稟告皇上今晚的行蹤。
德妃照例問她皇上幾時去了淮靜宮,幾時出來等等。
夏荷沒有隱瞞,她說皇上今夜提早離開,又說自己擔心被發現,走得匆匆摔了一跤弄髒了衣服,不得不回來換一件。總之,德妃相信了她的說辭。
事實上,德妃一直視她為心月復,從來也沒疑心過她會叛主。夏荷心里有鬼,才會覺得德妃每句話都好像別有深意,就等著自己露出馬腳。
可惜,夏荷帶來的這些消息已經不能滿足德妃越來越膨脹的自信。
「夏荷,你想辦法去浣衣局偷一件小靖王的衣服來。」
夏荷一驚,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浣衣局的衣服豈是這麼好偷的,進出都有記錄,她的品級算是二品女官,輪不到她和浣衣局打交道,要是冒然出現,只會引起管事公公的疑心。
德妃哪管她心里想什麼,反正自己吩咐下去,下面的人就得想辦法完成。
夏荷忐忑不安地應下了,德妃恩準她今晚不用值夜後,她心神恍惚地回到自己的住處。
她是德妃的心月復,不用和小宮女合住,自己有單間,一開門,馬上被人捂住嘴拉進去。
程平等她看清楚自己後才松開手,問她德妃有什麼反應或是吩咐。
夏荷把德妃要求的事說出來。
其實程平一直監視她們,早听到她們自以為隱秘的談話。只是為了試探夏荷才有此一問,還好夏荷沒有騙他,否則他接下來有萬般手段叫她吐實。
程平道︰「衣服不是難事,明日辰時到宮外玉池假山那兒取。日後德妃還有什麼需要,你就在自己窗戶前插片葉子,我自然會來尋你。」
次日,夏荷果然在玉池假山前遇到一個小太監,當時四周沒有人,他給了她一個小包袱。她悄悄揭開邊角一看,里面是一套玄色錦袍。
她心中越發淒涼,皇上這是挖坑給德妃跳,偏偏她還不能告訴主子。
夏荷回到旋雯殿後沒有立刻把包袱呈上,她生出一個念頭,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德妃,以德妃的手段和許家的勢力,他們能有多少活命的機會?夏荷思前想後,猶豫不決的時候,程平像幽魂般出現在窗外,輕輕敲了敲窗格。
看著程平對著自己懷中的包袱點點手指,人又一閃不見了,夏荷臉色頓時煞白。
她不敢再遲疑,匆匆抱住包袱送到德妃面前。
德妃沒想到自己的宮女這麼快就弄到了衣服,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袱,親手揚開長袍,衣襟明顯有撕扯過的裂痕。
她一愣,心中又苦又酸又堵塞又惡心,一面是因事情果然如她所料,盛帝與小靖王之間不清不白,二是怨恨盛帝,已經有了滿宮的美女,卻還不滿足。
但是這些情緒很快被其他更重要的事取代了,握住了皇上的把柄,她可以圖謀的就多了。
她心思急轉,沒有顧忌夏荷,當著她面把衣服藏進密室。
夏荷一直知道主子有地方藏東西,卻是第一次親眼看見這個能容二人的密室。
她留了個心眼,垂下頭掩去眼中的精光。
那夜盛帝離開後,貓兒昏昏沉沉的莫名小病了一場。
管教嬤嬤親自熬藥端來喂他,貓兒勉強喝完,嘴里苦得直想吐,管教嬤嬤手快塞了一塊蜜餞進嘴。
貓兒含著,嘴里酸酸甜甜的總算把那苦味兒壓下去了。
他看著管教嬤嬤收拾東西,突然張嘴說︰「嬤嬤,我從未問過你姓什麼叫什麼。」
管教嬤嬤一愣,陪笑道︰「奴婢姓劉。」怎麼看都有點敷衍的意思。
貓兒盯著她說︰「劉嬤嬤,你想活麼?」
劉嬤嬤依舊是陪笑道︰「什麼死啊活的,在宮中切記不可隨意說這種話,都是有忌諱的。」
貓兒垂眼看著自己保養得細女敕如筍尖的手指,一根一根細細模過去,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劉嬤嬤說︰「我想活下來,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我們現在就是兩個死人。等皇上事成了,就是我們必死之日。我不想死,我還想出宮,回家看看家人,看看我那些弟弟妹妹有沒有好好長大。」
貓兒根本沒有家人,他是在娼館出生的,所謂的弟弟妹妹就是那些和他一起接受調解的孩子。他這樣說,只是想勾起劉嬤嬤的思鄉心情。
劉嬤嬤臉色有些僵,「小主子說的是什麼話。皇上寬厚,程統領不是說了事畢後送你衣錦還鄉麼。」
「是啊,是衣錦還鄉,人死了穿多漂亮又有什麼用?有那麼多錢財卻帶不到陰間,還不如現在就花了。」貓兒幽幽地說︰「我在床頭藏了一盒子銀票,劉嬤嬤拿去用吧,反正我是用不著了。」
他說完,趴在床上默默流淚。
劉嬤嬤心中嘀咕著這小祖宗想多了吧,端著空碗和蜜餞罐子下去。
後面幾日盛帝都沒有來,淮靜宮又恢復一成不變的死水日子。貓兒整日坐在窗前發呆,劉嬤嬤勸他出去走走,活動活動身子,免得悶出病來。
貓兒披了一件雙里裘皮領子披風去院中散步,劉嬤嬤神使鬼差地想起他上次說的話,從圓窗看見貓兒對著光了桿子的梧桐樹發呆,便走到床前,模索了一陣,還真給她找出一個小檀木匣子。
劉嬤嬤打開一看,一疊銀票,小是五六百兩,大是一千三千,加起來竟然有三萬二千五百兩!
她老手顫著把銀票放回去,抱著木匣子發了會呆,突然像端了燙手山芋般把木匣子塞回去。
嬤嬤出宮頂多不過三百兩養老銀,若是得主子憐惜,多加個一千兩千,這還是主子有錢的待遇。要踫上個窮主子,能得百兩就不錯了。像她這樣專門訓練宮人的管教嬤嬤,養老銀只會少不會多,這三萬多兩銀子足夠她後半輩子無憂無慮做個富貴閑人。
貓兒一個妓子哪來這麼多銀子,還不都是歷來客人賞的積累下來,這是他後半生的依靠,卻隨手就賞了她。
劉嬤嬤一半心火熱火熱,一半心卻是涼風嗖嗖。
這宮中蠢人是活不下去的,劉嬤嬤大半輩子在宮中,侍奉過先帝,有什麼看不透的。唯獨是在這件事上,她卻沒有貓兒看得透,她以為自己耳聾眼瞎全當不知就能沒事,也不想想盛帝是怎樣的人,能讓她活著出宮嗎?
劉嬤嬤自那天後像魔魘了般,心心念念想著怎麼活命,再多的錢也得活著才能花啊。
貓兒原本只是想找個同伙逃出宮外,沒想到劉嬤嬤做得比他計劃的還要多得多——她悄悄把這消息透露給皇後身邊的人。
劉嬤嬤當然不會那麼傻說皇上養了個替身以寄相思,她只是‘說漏嘴’小靖王逃出宮,皇上尋了個替身放在淮靜宮。
一個人知道叫秘密,少數人知道了還是叫秘密,若大多數人都知道了,那就不是秘密。既然沒有秘密,自然也不需要殺人保密。
皇後知道了這件事後,她沒有馬上找皇上,而是把殷簡叫來,對他說︰「簡兒,你要盡快去軍中,動作要快又不能讓人生疑,能離京城多遠就有多遠。」
殷簡嘀咕,前些日子還要他千求萬求才松了口,現在又急著要他趕快去?
「母後,皇上還在等戶部的預算,就是兒臣想快也快不了,但要是去軍營操練個月余,等到戶部撥款倒是可以的。」他不解地問︰「怎麼……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此事事關重大,你不知道為妙。」
皇後以前覺得軍隊離政權太遠了,現在卻正好相反,只有軍中才能保證皇兒不會被拉進這件事中。
這件事既然能傳到她耳中,德妃那里一定早得了消息。以德妃的性子,她肯定也在籌劃什麼,最大的可能是她要用這件事與皇上交易。
德妃最注重的兩件事,一是寵愛,二是皇位,她想交易的無法就是這兩樣。只是世上沒有什麼是可以經久不衰,尤其是皇上的寵愛。
她得寵太久,以至于忘記了皇上並不是那麼好相處的人。他寵著德妃,那是因為她還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臣妾臣妾,德妃你難道不明白這個稱呼的意思麼?你先是皇上的臣子,其次才是皇上的女人。若是臣子有了二心,皇上還能容下他麼?
皇後收起放散的思緒,端詳著殷簡的面龐。
「梁家在軍中沒有人,以後什麼事都要靠你自己了。若有不懂之處,你要虛心求教,切不可端起架子壓人,但也不要忘記你是皇子。」
殷簡笑道︰「母後多慮了,兒臣和武官們混得挺好,他們沒有文官的齷齪,都是爽利人,有事到校場上分個高低,斷沒有像文官那般上面一套下面一套。」
「人也不可一概並論,好人里也有小人呢。」
「母後,兒臣知道該怎麼做的,兒臣不會給母後和外公丟臉的。」
「本宮就信你這一遭。簡兒,萬事小心,多保重自己。」
皇後這邊依依不舍話別,殷策那邊得了妃母的傳信,說大事將成,簡直是莫名其妙。
他正準備上書請求皇上準許他帶醫官去雋城查看疫情,他當然不會真的以身犯險,他是皇子,單是表個態站個場,下面自然會有人爭著去做。
大慶國至今還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治愈瘟疫,就算滿城人死了,那也不是因為他們沒有盡力。比起殷簡天天吵著要去鎮守邊關,防御那根本不可能發生的馮國入侵,這件差事無論做好做壞都是大功一件。這樣一來,在皇上眼中,他才是真正懂事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