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淵攤開一張殘舊的地圖,不知用什麼皮制成的,四邊像被火燒過,黑焦了一圈。
他在空中扔了一顆螢石,淡淡的光芒照在地圖上,隱隱可見一層流光泛起,地圖上的山巒起伏,河水流動,山林疊起,整張地圖似乎活了過來。
他雙手結印,四周流動的氣息注入地圖上,一點點黑氣浮在山巒間,幾乎遍布全圖,幾個金光星散落在一片黑氣之間。
遠遠望去,這地圖像個棋盤,黑棋把金棋包圍隔斷,金棋明顯落了下風,唯一可以逃走的地方是西北方向的一片空地——地圖上注明︰華元帝陵。
他需要更多的童男童女,以童女更佳,但是要籌齊九千九百九十九名的童女也不容易,只好拿陰月陰日出生的童男來頂,到底還是差了些。
都怪那安王殷倣!朱安歷來是買賣孩童的好去處,要不是殷倣派人四處查探,他至少能從朱安湊出二百人。如今又驚擾了天劍門,他唯有離開朱安,不能擒獲殷倣固然可惜,既然他已經走到了如今這步,不放棄也不行。
真是可惜了那具天人轉世的身體,若他有那具身體,他可以做的遠比現在多。
李赫淵恨恨地收起地圖,突然胸口翻滾,控制囚影的那根精神鎖鏈猛然發出波動,似是遇上了大敵!
囚影!回來!!
他的命令如沉大海,正要強行召回,那根精神鎖鏈毫無預兆地斷開了。
只有兩種可能會讓精神鎖鏈斷開,一是傀儡被毀,二是他自己恢復神智掙月兌。他煉制囚影時,囚影已經死了,只剩下一點靈識被他鎖在軀體內,所以囚影還能驅動靈力。按理說他早就沒了自我意識,囚影不可能恢復神智,那剩下的可能只有一個。
李赫淵按住胸口,精神鎖鏈斷掉就像砍斷了他的肢體,體內的東西狂躁不安,他需要更多的龍氣。可惜最後的一點龍氣在上次強行召回無影時已經用掉,現在他急需一點東西壓制住體內的躁動。
他跌跌蹌蹌按開暗門,走進關著孩子的密室。
囚影從皇城帶來的童男童女只剩下最後九人,因為囚影不在,李赫淵自己不需要凡間食物,每人給這些孩子食物。孩子們幾天沒進食喝水,餓得面黃肌瘦渾身無力,兩個最小的孩子就吊著最後一口氣。
見密室門打開,他們木然地望過來,雙眼中早已失去一個活人應有的神采。
李赫淵扭曲著臉微笑說︰「你們既然都要死了,為了這個國家,為了你們的君王,不如把最後的一點生命給了我吧。」
他張開口,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從他口中延伸出來,飄過每個孩子時停留了一下,然後細微的白絲從孩子的七竅里飄出,扭成一條白霧,被那力量帶進李赫淵口中。
當白絲抽盡後,孩子們頹然倒地。
他按住胸口,不滿足地舌忝舌忝唇瓣,現在只能這樣了。
無影還不能動,他只好自己動手,把尸體收入乾坤袋中。他抽出地圖展開,指尖彈出一點靈力落在地圖標志金光的地方,地圖中雲霧涌現,伸出一條雲梯落在他腳下。
他登上雲梯,四周斗轉星移,他從雲梯上走下來時,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原野。
他環顧一圈,雖然是十月底,這里還是一片金秋,景色美不勝收。他笑了笑,運用靈力在地上鑿了個大坑,依稀可以看見一層淡金透出地底,他打開乾坤袋,把九具童尸倒進坑中,埋好,施了個小法術讓地面的草長回來,看起來與四周地面無異。
凡人肉眼是看不見這片地已經起了變化。
童尸的怨氣和陰氣溶為黑氣滲透地底,逼得那股金光往更深更遠的地方游走。
深深埋入地底的草木根尖被這股黑氣燒傷,現在還看不出征兆,等到明年夏天時,這片原野上所有的草木都會枯萎,瘴氣慢慢從地底升上來,肥沃的原野化為荒地。幾百年後,這里的生氣會完全散去,荒地變成沙漠。
李赫淵撥開被風吹亂的發絲,眼神迷茫地看著帝陵的方向。
即使這樣又有什麼關系,我做了你要求的一切……這個代價,你看見了麼?你滿意了麼?
蕪花震驚地靠著殘缺的通判泥像,看著城隍廟外女子優雅地切下囚影的頭,她已經完全驚呆了。
原本蕪花留在許家集是想跟鬼頭學些自保的方法,總不能叫她每次遇險都叫尊者救命,她一個五百年的鬼修也未免太沒用了。
鬼頭教了她許多東西,唯獨就是攻擊術上面,不能說蕪花沒有努力,而是每次她想攻擊,對著死物沒問題,對著活物完全下不了手。鬼頭叫她先從麻雀練手,結果她左運氣右運氣,鬼氣都積在指尖了,她硬是下不了決心彈出去,總擔心萬一打死了麻雀怎麼辦,萬一傷了麻雀沒治好死了怎麼辦,萬一沒打中還是把麻雀嚇死了怎麼辦……
鬼頭見識多廣,說她有心障,除非破了心障,否則她就做好一輩子逃命的準備。
蕪花悶悶不樂地晃出亂葬崗,毛毛早在路上等候,見她那樣子就知道她今天還是沒有學成。它拍拍蕪花的手,吱吱安慰她。
然後囚影不知從哪里竄出來,一路追殺他們。
毛毛用了幻術拖住囚影,蕪花向城隍廟跑,結果她前腳進了廟,囚影後腳就到。她沒看見毛毛,也不知道它怎麼樣了。
蕪花自知打不過囚影,她又不願向尊者求救,一次兩次還說得過去,以後都是這樣的話,換她做尊者的話,都不知要自己這個特大的拖後腿做什麼。
她咬唇想著鬼頭教的攻擊術,正要運氣,那個叫鬼都毛骨悚然的女人出現了。
緒秀姿殺了趙啟後,渾渾噩噩不知走了多久,她好像听見有人要殺她,又好像有很多人從她身邊跑開。整個過程如夢般不真實,她是天劍門的掌門,那些人巴結她還來不及,怎會有人想殺她,怎會有人從她身邊跑開?
剛開始有人認出她是緒秀姿,見她入魔便想趁機殺人奪寶,這些人哪里是她的對手。一路上她不知殺了多少不長眼的修行者,身上臉上被血染紅,天地間只有血的味道。
她在一個潭邊停下,水中倒影出陌生的臉孔,她覺得那應該是自己,但是又不是自己。她掬起冰冷的潭水,洗干淨臉,模著頭上一對扭曲的犄角,腦中那層阻礙她思考的迷霧終于散去。
她看得比以前更遠,更清晰,她終于明白自己是誰——緒秀姿已死,她是魔。
她褪上代表紫霞仙子的紫紗紅衣,漆黑尖長的指甲畫開雪白的手臂,鮮血為衣,怨恨為角,她是為了那些枉死者而生的孽魔。
她以紅為姓,以鳶為名,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可以牽制她。
紅鳶還記得之前發生的事,她繼承了緒秀姿的記憶,卻沒有緒秀姿的情感,在她心中只有對李赫淵的恨,對雲嶺真人的恨,對張鈺的恨。不殺這三人,焚燒她魔芯的復仇之火永遠不會平息。
她找不到李赫淵,那家伙躲得太深,要找張鈺身上的氣息卻是容易。
但是她循著氣息趕去,那人卻不是張鈺,而是緒秀姿以為死了的師尊,雲嶺真人,現在叫囚影。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緒秀姿魔化之前已是進入渡劫期,若非有心魔早就飛升了,魔化後只差一步就成天魔,在這世間已經鮮少有人能敵。要跟蹤一個人,簡直是易如反掌。
她看見囚影要捉一個鬼修,那鬼修雖然是個小姑娘的樣子,畢竟也是有五百年的修為,誰想到她還不如那只小妖修。妖修至少還能扔出個幻術迷惑追兵,這鬼修就只知道逃跑,還竄進了城隍廟。真是天真,難道她以為陰司的人喜歡管閑事嗎?
紅鳶不動聲色地跟過去,眼見那鬼修要被捉,她才出手。五指上的指甲爆長,硬如神兵利器,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囚影背後,指甲輕輕劃斷囚影的脖子。
小尾指般肥大的白色尸蟲從切斷的地方涌出,跌落地上,蠕動幾下就全身僵硬死了。
她撿起囚影的頭,囚影的眼楮轉動,張張嘴,沒了脖子發不出聲音。失去頭部的身體還能動,動作明顯遲緩了小許,捏了劍訣向紅鳶出招。
蕪花見識過囚影的厲害,急忙大聲叫︰「小心,快躲開!」
紅鳶有點意外地看了蕪花一眼,這鬼修是缺心眼還是什麼的?這時候該關心自己,不是應該趁機逃跑嗎?
囚影身體的攻擊已到身邊,紅鳶突然消失,又出現在他背後,一掌抵住他後背心,黑色火焰從她掌上蔓延到囚影身體,不消片刻盡成灰燼。
紅鳶提著囚影的頭,看似漫步,實則一步就到了蕪花跟前。
先來了個囚影,再來了個魔修,蕪花緊張得兩眼一翻,昏倒紅鳶跟前。
紅鳶愣了一下,隨即大笑。這傻瓜還當她想做什麼呢?就算想做些什麼,看在給她隱息符的那人份上,她也不會隨意動手。
能做出這樣上乘的符印,此人的修為已經遠遠超過這世間的修行者。
不是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麼。
紅鳶暫時放過蕪花,拎起囚影的頭。
緒秀姿修的是正道,對旁門左道甚至是魔修妖修都有認真研究過。她不像那些自以為高一等的修真者,不是不屑于為這些非正途的法術浪費修煉的時間,就是認為邪不勝正,修真者不用懂這些都能贏。
她一眼認出李赫淵的傀儡術是來自魔修,做了小許改良,這樣煉制出來傀儡擁有以前的記憶包括實戰經驗,但是啟動這些記憶必須依靠主人的命令。
一般的傀儡煉制出來後,言行都要靠主人的意志行事,主人說打,他們只會沖過,無視一切危險也不怕死。李赫淵煉制出來的傀儡卻有某種程度的思考能力,若主人命令殺人,他會根據對手的弱點改變戰略,不會一味的死沖上前。
李赫淵是個陣法師,實戰不是他的長處,他在佈陣時必須有人能保護他。擁有記憶的傀儡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他又是怎樣讓傀儡保持生前的修行?
紅鳶指尖點住囚影的眉間,侵入他的記憶中。
緒秀姿顧忌的,不願意做的,她不但會做,還會做得更狠!沒有人能讓她這樣痛,這樣恨,這樣瘋狂!
她斬斷了傀儡和主人之間的聯系,那層阻隔她的薄霧散開,她終于進入了雲嶺的記憶中。
在緒秀姿的印像中,師尊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就像聳入雲端的孤峰上一株蒼松,鼎立于天地之間,傲視世間,遺世獨立。
在紅鳶眼中,只是一個蒼白的孤獨背影。
師尊,是我啊。紅鳶以緒秀姿的樣子出現,學著她的語氣說著,慢慢接近那道白色的背影。
雲嶺肩頭一顫,微微側過頭,秀姿?你怎會在這里?他完全轉過身來,神情慌張,哪有緒秀姿記憶中的冷靜沉著。
師尊,我是來救你的。李赫淵他要殺你,他說你知道了他的事情……師尊,可以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麼?
紅鳶動用了魔修迷惑心神的伎倆,她的聲音充滿誘惑,她的眼神讓人沉迷,可惜記憶沒有嗅覺,不然再加上點魔罌的花粉,保證聖人都會沉淪。
雲嶺神情微動,喃喃道︰不會的,他說過……話到了嘴邊卻遲疑了。
紅鳶循循善誘道︰說過什麼?師尊,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是你最寵愛的弟子麼?
最……寵愛的……弟子?雲嶺臉上露出疑惑,他伸手輕輕端起紅鳶的面龐,秀姿已經長這麼大了?為師都快不記得你小時候的樣子了。
他似夢如痴地說著,一把金劍在紅鳶背後成形,趁著他握住紅鳶的手時,猛然刺向她背後的肩胛骨下三分的地方。
金劍的劍尖在快踫到她衣服時,突然停住,無論如何施力都前進不了半分。
紅鳶拂開雲嶺的手,反手雙指夾住金劍放到眼前。她享受雲嶺震驚的眼神,二指用力,捏碎了他的金劍。
師尊,您還記得秀姿的死穴是在肩胛骨下三分的地方,但是,我出生時已經彌補了這個缺陷呢。紅鳶委屈地嬌嗔︰比起李赫淵,我更完美,不是該更得您的喜歡嗎?您怎麼舍得殺我?
緒秀姿的樣子慢慢剝落,露出黑犄角黑甲紅眼衣紅如血的紅鳶。
雲嶺慌張地退後幾步,紅鳶妖邪地笑著,伸出五指往前一捉——雲嶺連抵抗都來不及,硬被化為一點銀光,收入紅鳶掌中。
現實里,紅鳶的指尖離開囚影的頭顱時,帶出一點銀光被她收入眉間。
囚影的頭現在才算真正的死了。
她施了一個凝固術,把囚影定型在死亡那一瞬間。等她湊齊三顆頭,她要帶上天劍門去祭奠那些被犧牲的弟子。
蕪花這時也幽幽轉醒,這個魔修還在啊!!不要以為我沒看見你手上的人頭好不好!
她……能不能再昏過去?
她心驚膽顫地蜷縮了一下手腳,眼神飄移不定,就是不敢看向那魔修。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怎麼覺得那紅衣魔修看起來更邪氣了?
紅鳶收起囚影的頭,翹起嘴角對蕪花說︰「帶我去見你的主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很高興知道我找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