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沙漠垂,戰聲煙塵里。深入蒙古月復地已半月有余。
白天,六月的毒日明晃晃地照著,大漠滾滾黃沙,不得已,頸中圍上紗巾,卻還是常常滿身沙子,混著汗水,周身粘膩,很是難受,只盼著傍晚時分的沐浴。
夜間,倒是驟然涼下來,營地里是一個又一個火堆。司燈的職責更是重了,油氈若是一不小心著了火,可是大事,每半個時辰須得在皇上與大將帷帳周邊巡一回。
北方的遼闊與豪邁終歸讓習慣了江南秀麗與寧靜的我苦不堪言。倒是常見漢王,精神抖擻地帶著一隊騎兵,繞大營巡檢,像歸了藍天的雄鷹。不得不感嘆,的確是適合西北戰場的一位王。
一路上,是速度不算慢,但總傳來消息,前鋒遇到韃靼的頑強抵抗。每次基本是相似的步驟,一小隊騎兵風塵僕僕地趕回大營,而後中軍副將柳升或是右軍主將漢王,親帥幾千騎兵,又飛快地沿著來報的方向去了,留下揚到幾丈高的塵土,與逐漸遠去的馬蹄聲。
每每看到漢王的帥旗遠去,我還是忍不住總望著那方向,直至視線完全清晰,無一絲揚塵為止,心中祈求,漢王平安歸來。而每次幾乎都是騎兵近乎凱旋,雖是都抬回些傷兵,但總算傷亡並不太慘重,終究此次實力懸殊,韃靼委實不是對手。
每晚總在三更天巡完一遍後,在漢王帳前立上一會兒。多少心里還是難受的,總得找個法子排解。早了不敢,怕正撞見他。三更天正是合適,五十萬人的大營中幾乎靜默無聲,將士們都沉入夢鄉,我望著帳簾,也在自己的空間里,沒有清霽、沒有皇聖孫和太子,只有當日初見的進應天城的漢王,沉醉一會兒。
又行了將近半月,來到臚胊河。
滿地森森白骨,夾雜著破碎的盔甲,都是大明戰死的兵士。
半年前,大將邱福在此大敗韃靼,連同他本人在內的十萬精兵強將遭韃靼的包圍屠戮,都葬身此片大漠,遠離故土,未得安葬。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蒼涼震撼,皇上命人將尸骨聚集一處掩埋,豎一北征壯士碑,面南而立,望向故土的方向。
皇上率眾將親自拜此碑。漢王凝重地將酒灑在地上,祭奠自己多年的戰友,白酒只一瞬就被這片沙地吞噬,點滴不剩。他沉痛的表情讓人無法聯想到雞鳴狗盜、暗做手腳、加害親佷的事情。
既已尋得韃靼主將蹤跡,為一洗上一戰之辱,皇上命大軍在此地駐扎,該河改命為「飲馬河」,過此地以北,將是最終的決戰戰場。
雖是五十萬大軍壓境,本已是佔盡人數優勢,加之皇上皇子率兵親征,士氣大振,但畢竟是元朝遺部,渾身淌著游牧民族彪悍血液的黃金家族,最終的力量不可小覷。氣氛甚是壓抑,兵士大多緊張。
夜間巡視火堆情況,未看見沙里一道拱著的老樹根,向前摔去,雙肩卻被人從背後抓住,沒摔得下來。轉身一看竟是漢王。
漢王望一眼我頸上粘著些許黃沙的紗巾,「覆面便不會有黃沙進衣領。」
說著,伸手麻利地解開活扣,抖掉沙粒,覆住我的口鼻,輕系一個結在我腦後。
繼而兩人靜靜對望,多久沒有這般平和相見了。
「父皇命我明日率精銳兵士三萬,帶二十日口糧沿蹤跡追擊韃靼。」漢王說著,抬頭望一眼我身後的北方夜空,不必回頭,也知是一片悠遠。
「前鋒所遇的敵軍,次次實力相近,似乎有意為之,不知能否稍偏離痕跡追蹤?怕……」
話不必多說,漢王是戰馬上長大的王爺,此句一出,他已連連點頭。
一陣大風夾雜著粗大的沙粒打在我身上,漢王月兌上狐皮披風披在我身上,道一聲︰「大漠夜間的風大,怕是你這種姑娘家吃不消的。」
「還有半爿未巡遍,先告退。」披風上還有他的余溫,對望時的眼神坦誠而溫暖,我很想就這麼站下去,但職責在身。
「王爺保重。」我鄭重說出這句話,離開。終于沒有裝模作樣說「為了姐姐」之類的話,換得自欺欺人似的舒坦,至少這晚是完全屬于我的,雖然除了這晚,我其實什麼也沒有。
一早,皇上親自送別漢王。漢王騎著馬,揮著刀,在眾兵士面前來回檢視,鼓舞士氣,左右副將附和,隊列中爆發出如雷的呼喊,三萬騎兵絕塵而去。
十五天過去了,心中充滿憂慮,焦急地等著消息,卻沒有看到一個信使,于是也安慰自己,至少沒有任何壞消息。
一大早,皇上率中軍一萬兵士沿西面可疑的痕跡探察去,出發前囑中軍副將柳升帶皇聖孫騎馬去東面巡察一番。
晌午,一片喧囂,遠遠望見漢王帥旗,我三步並作兩步向營門前奔去,但跑出幾步,又逼迫自己回復常態。和眾宮女與軍士們立在營門兩側。
漢王打頭,我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經我身邊時,明顯發覺漢王拉了下韁繩,馬頭向我偏了偏。
「報!皇聖孫殿下在東面十里處,遭逃跑的韃靼余部包圍。」一名騎兵滿臉是血,沖進漢王隊伍中大叫。
漢王猛地掉過頭,狠抽坐騎一鞭子,身後的騎兵紛紛隨他,沖向東面。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之時,只留下漫天風沙。
皇上匆匆回營。只听得中軍大帳中陣陣吼叫,「漢王才行軍交戰十五天,此去都不知能不能回,中軍還不速速出兵支援!」
中軍迅速組成一支騎兵隊,剛要出發,見得漢王與皇聖孫共騎他那匹渾身是血的黑馬,沖回營中,身後是他手下黑壓壓的騎兵。
剛到主帥帳前,漢王就跳下馬背,將皇聖孫打橫抱進帳中,緊接著是急召御醫。整個下午到晚上,主帥帳中是來來往往的人,手執銅盆、布條進,手捧滿盆血水出……
我一掌燈宮女又無法進入帳中,只能按著既定的路線,繼續我的巡察。只覺得手腳冰冷,心悸不能自已。
腦中不斷浮現漢王急急調轉坐騎,向營外沖去的身影,馬蹄幾乎在地上踏出一個圓。回營時,漢王、皇聖孫和馬匹身上都是一片鮮紅,分不清究竟誰受了傷。但漢王這是拼死相救,是肯定的。
這叔佷二人的關系讓我感到很混亂。
三更天時,我又要巡視,快巡過一遍,又立在漢王帳前,幻想著沖動地走進帳中,告訴漢王這十五日我是多憂心,現在是多想知道他是什麼樣的情形,但自知此舉斷斷不合適,立了有半個時辰,待到不得不離開,繼續巡視時才走,終究沒有進去。
早晨,心遠端來一碟藿香餅和一杯菊花竹葉茶,說是漢王遣人送來的,知我夜里沒有安穩覺,白日又受不了大漠六月當頭的艷陽,休息不好,特地給我清熱提神。
看來漢王這是沒多大礙,放下心來。可這東西送得,是什麼意思?
午間有人來帳中找我,說是漢王請去帳中一趟。我想想,走過去。
雖是有宮女,但兵士也顧不得太多,太陽還在空中時,基本都是赤膊在營中,對此我也見怪不怪。
進了漢王帳中,卻見他披著件藏青長衫,敞開的前襟里露出包扎好的傷口,布條佔了很大部分。
「王爺受傷了?」我覺得我之前想得太樂觀了,聲音都有些顫。
「皮肉之傷,不礙的,養幾日就好。」漢王坐在榻上,指指一旁的坐。我看看旁邊沒人,也就坐了。漢王看見我左顧右盼的樣子,無聲地笑了。
正是晌午時分,我覺得一陣陣熱浪從地面升騰起來,看看漢王額上也沁出汗珠。
「王爺不熱麼?」此話一出,又覺甚是不妥,臉上泛紅。
臉色變化都入了他的眼,輕笑,「月兌了長衫,怕你說越了禮,又不肯見我了。」
「我不過守禮,卻說得我很迂腐。」我撇撇嘴。
「那昨夜三更天,為何站在帳前良久卻不進?」漢王有些洋洋得意,「一覺醒來,帳前一個黑影,只當是刺客,再看看是個女子,一想,除了你還有誰。」
「剛好巡到這里。」我急忙辯解。
「罷了罷了,不難為你。叫你來,是告訴你一聲,皇聖孫身受多處刀傷,但也都是皮肉傷,總算沒傷著里肉筋骨,算是萬幸。」我瞪大眼楮看著他,無半絲不滿或慍怒。我有些恍惚,我究竟認識幾個漢王?
「韃靼情況如何?」
「果如你所說,給我們布了個口袋陣,卻被我們反包圍了。你真是非凡。」
「王爺過獎了。」我掩飾著心底里泛出的點點驕傲,只淺淺一笑。
「我……」「信使求見漢王。」漢王正想說什麼,被帳外的侍衛打斷了。
一個男子走進來,膚色一看便不是長時間奔走戰場與後方的信使。
「奴婢先告退了。」
帳簾放下的瞬間我听見「太子監國」四字。
有人傳話,皇聖孫要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