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姑娘,凝姑娘,我冤枉啊我。」小尹子本是號得出不了聲了,見了我,又激動起來,嘶啞地沖我喊著。
「尹公公這是為何?」我掙開心遠的手,在人群中擠出一條道,跟著小尹子的步伐向前走去。
「呂貴人身邊的宮女和我本是相識的,那日來找我聊天,想見識見識坤寧宮的樣子,我帶她進去了,我怎知她來下毒的。我冤枉啊!」小尹子仰天哭號起來,撕心裂肺的聲響,震得我的頭嗡嗡響。
再往前走,已到了侍衛圍著的刑場,三面宮牆,一面侍衛,中間是要遭刑的宮人,倚靠乾清門放著龍椅。
午時一到,皇上坐在龍椅上,無比威嚴,望向內務府行刑官。那官員揮揮手,按照罪人的名單,三名主犯被帶上,中間便是呂貴人。
貴人雖不復往日的風采,面容蒼白,卻並不畏懼,想是從抓人到現在,過程很短,身上還很是潔淨,發絲分明,在腦後挽一個髻,全身雪白的囚服,沒有一絲塵土,面對儈子手的眼神透著犀利與不屈。
她又望一眼皇上,行了當年皇後靈柩前權美人行過的大禮,沒有仇恨,沒有留戀,像是完全沒有夫妻的感情,只有君臣之間的禮節。
最後她回過身來,面向東北方向行了大禮,身子深深埋下去,幾乎與地面貼合。想是在與再也回不去的家鄉道別。
然後跪在儈子手面前,閉上眼楮,視死如歸的模樣。
儈子手正要舉起刀具,主僕三人卻已口吐鮮血,伏在地上,一時間場面混亂。
皇上究竟是身經百戰的,異常鎮定,揮揮手,仵作走近呂貴人,稍作了番檢驗。起身,用洪亮的聲音向皇上稟告︰「已服下生附子有段時間,毒發身亡。」
皇上一拍扶手︰「豈有此理,害了徐皇後的命,此時還想逃月兌罪責。挫骨揚灰。」
幾個宦官上來將尸身拖下,按著名單,又換上三名犯人。
這一次,慘叫、哭號聲不絕于耳,我低下頭,不敢看行刑,只覺得每一聲叫喊都痛徹心扉,雙手雙腳由不得自己地顫抖。想到幾乎沒有過錯的小尹子,過不了多久也要遭此痛苦,更覺得殘忍。
皇上命大臣皇子們也來觀看宮人的刑罰,此舉是在意味深長。是在警告什麼嗎?
我向右扭了扭頭,見到對面的漢王與太子爺,兄弟二人正直直地看著行刑,漢王表情並無太大變化,太子爺的面容稍稍有些扭曲,眉頭不時抽動著,似是不忍。身後,竟是詩蘭拉著皇聖孫的手。
行刑了大約一個時辰,犯人也沒了聲響。
听得儈子手一聲︰「行刑完畢。」我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終于結束了這場苦難。
「眾卿請回。在此繼續行刑。」皇上這是要離開了,卻走來了一行大約三四十的人,都一樣的儈子手,接下來才是大開殺戒的時候。
我也無心再呆下去,拉著心遠要走。
「凝姑娘,凝姑娘,無論如何要幫幫我,幫幫我,給我個痛快。」小尹子趁著混亂向我叫,我愣在那里,看著他,我要怎樣才能幫他?
想起在坤寧宮的日子,小尹子對我是極照顧的。我咬咬牙,向他比劃了一個逃跑的姿勢,並指指西面眾臣之間的漢王,但願他明白我的意思,但願漢王還認識當年幫他傳過東西給我的小尹子,看在他幫過忙的份上,給他個痛快死法。
小尹子疑惑地看了看我的手勢,又向西望望,怔了怔,向我磕了個響頭。立起來,雙手還反剪在身後,不管不顧地向西面沖去,正好沖到漢王跟前,卻被卡在兩名侍衛之間,仍作出一副要咬漢王的模樣。
漢王低頭打量了下他,似是看出了什麼,低聲向跟前一個侍衛說了什麼,侍衛舉刀將小尹子自右肩斜劈開來。
我這才看清這侍衛竟是高卓。
對面突然一陣聲響,我抬頭,看見皇聖孫抱住一個倒下的人,竟是詩蘭,太子爺也立馬扶住她。我趕緊找了個道走到對面。
「這是?」
「姑娘許是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暈過去了。」太子爺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帶去我房里休息會兒再出宮吧。」我抬頭望著太子,卻看到他身後的漢王用凌厲的眼神望望我們。
我覺得好笑,一切都結束了,我與太子爺在一起他卻又要管。但看看這刑場,又笑不出來。
「瞿凝,有事要和你談談。」漢王居然開口了。
我為難地看看不省人事的詩蘭,做出不願意的神情。
「姑娘放心交給我,你去和王爺說話吧。」心遠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
人群漸漸散去,我和漢王站在原地對望著。初春下午的陽光,帶著無力的暖意,灑在宮牆上,卻趕不走空氣中的血腥帶來的寒意。
幾十人的慘叫聲不絕于耳,漢王竟挑了此時此地與我談話,我已覺得全身無力,幾乎癱倒在地。
見身邊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終于開口︰「你姐姐已有了身孕。」
「恭喜王爺。」我立刻跟道,表現得極盡心平氣和。
他反倒沉默了。
沉默了片刻,「別跟太子爺。」
先前他的心思我就覺得可笑,此話說出口我更覺可笑。
「為何?」我並無跟太子的打算,卻想問個究竟。
見我一副冥頑不化的神情,他居然有些惱怒,「怎麼變得如此不听話?」
「宮人都得听皇上的差遣。」我淡淡地說。
「不知好歹!」他氣得大叫一聲。
剛剛還周身發軟,被他這一句激得也得了精神,「這麼些年,王爺希望我是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揮走了,還得听您的調遣。」
「我是這樣的人?」他雙眼大睜,「你心底里真認為我是這樣對你的?」
此話本是氣他的,現在一想,卻的確如此︰
早些時候姐姐說要我進府,他也這樣想。
後來有了些感情,他就認為我必是一百個願意的。
我還鐲子給他,他無所謂地扔了。
大漠里許是離家太久,過于孤寂,他又來找我。
回了順天,清霽一盆污水潑在我身上,他都不用思考就棄我而去。
牢獄十日,他半個字都不問,一出來便氣勢洶洶來質證,似是把對清霽的氣也發在乾清六所
現在更是離譜,他與太子的爭端,何必掌控我的選擇,我和他又無半點關系。
想想,這麼些年我的確太痴,淚水不禁盈滿眼眶。
「才多少日子,瞿凝居然變得這般哭哭啼啼。」他聲音緩和下來,似有些打趣的意味。
我卻沒有和他玩笑的心情,「是的,我就是這樣認為的。王爺對我不好。」這話說得極其認真。
他一下子愣住,一時間剛剛被我們說話掩住的慘叫聲又充斥耳中,隨著一聲一聲地哀號,我的身體也一顫一顫,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落。
「在順天我的話過重了。」他像是想起了些緣由,想勸住我,在我耳中卻听出他仍認為我有過錯,繼續哭著。
「你姐姐,她,有事情是瞞著我的,我還不清楚你們究竟說了些什麼。但,我肯定是錯怪了你的。」他想了很久,像是很艱難地說出這些話,看得出,他很少這樣認錯,但此時于事無補,我的腦中全是「他對我不好」的念頭。
這樣站了不知多久,他看了不知多久,我哭了不知多久。只覺得臉頰上,干了的淚痕被風吹得有些繃得難受,卻不知這段由他引起的談話怎樣結束。
「皇兄怎麼這樣匆匆?」他突然向我身後作揖,我稍稍側過身,一看,是太子爺正滿臉憂慮地沿出宮路線走。
「府上突發一些事情。」太子爺勉強向漢王笑笑,又望向我,「皇聖孫和詩蘭姑娘還在你的房間里,勞煩照顧,詩蘭一醒,就讓他們回府。有勞了。」
我趕緊行禮又點點頭。目送太子遠去,一瞥,察覺到一同目送太子的漢王臉上,浮過一絲笑意。
「要回去照顧皇聖孫殿下和詩蘭姐姐,奴婢告辭了。」我低下頭不看他,說完就轉身。
「我自認為對你是好的。」身後,漢王的聲音傳來。
王爺,你是怎樣對待姐姐的,又是怎樣對待我的?想是清霽有句話對了,我這樣總向著漢王湊過去,他其實並不把我放在心上。一聲嘆息,仰頭看天空,卻又是兩行淚落下。
「皇聖孫殿下,太子爺何事如此匆忙?」擦干眼淚,回到寓所,我向皇聖孫打听。
「不是很清楚,說是有客。」皇聖孫同太子一樣,滿臉憂慮,想是較私密的事情,又在現在這個特殊的時局,對我這個不算太知根知底,又與漢王有牽連的人,的確不方便說。
「怎麼今天詩蘭進宮了?」
「詩蘭姑娘一直悶悶不樂,帶進來是想讓她同凝姑娘見見面,沒想到卻因那場面暈了過去。」皇聖孫嘆口氣。
我望著床上的詩蘭,這般虛弱的樣子,和她初到瞿府教女紅時的情形一般,問清她的身世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坐在床前,回想今天的刑場,皇上究竟想告訴眾臣什麼呢?其中能說出來的解釋實在太多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爭斗總是有很慘痛的代價,不知日後漢王與太子爺能否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