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32章 故人

作者 ︰ 月荻江楓

應天的秋天,總是很短暫,短暫到幾乎沒有存在過,從夏天直接成了冬天,滿樹的葉子,幾日內變黃、卷曲,最終飄落。

每個早晨,總見得宮人在清掃,「嘩嘩」幾聲,就又見得青灰色的磚地,而那些葉子,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宮人們又開始忙碌,明年又到選妃的時日,這才發現,明年是我進宮的第六個年頭,這宮中,也就這些女子,比落葉讓人淡忘得更快。

每次經過乾清門,總忍不住望望,那紅牆黃瓦青磚地,曾經的呂貴人、權美人,早已被另一批朝鮮妃子取代,但還時不時被提起,教導宮女們安守本分,至于當年被牽連的三千人,早已是雁過無痕。

刻意不去想朝堂里的事,不再去糾結許多事情的原因,因為憑我的能力,我無法搞清各種緣由,卻是知道得越多越混亂,于是格外珍惜風平浪靜的日子,期望不要有改變,一直這樣過下去,倒也舒適,安心。

這樣的日子有種另類的平淡,除去晚間掌燈的事務,白天,更多的時候,坐在院中的樟樹下,泡上一壺茶,想這些年來的許多事情。

進宮後,先遇見的是皇後娘娘,若是她在天有靈,看到這些年,皇上一直沒有再立皇後,肯定心中釋然,皇上當真是愛她的。

她在那些個時而昏睡、時而清醒的日子里,和我講過許許多多,幾乎細致到瑣碎的事情,最多的不是後宮之主的心情,反倒是當燕王妃的時日。

大喜之日,當日的燕王掀開喜帕時,她的心中是歡喜的,面前站立的是個極英武的男子,比在閨中听說到的北方王還要出眾些。

轉瞬即逝的歡喜之後,聰明的她便立即意識到,燕王自己卻是失望的。

皇後每每說到此事,都無奈的抿抿嘴,「當日,我十四歲,他長我兩歲。第一次賜婚,還是正王妃,正是滿心歡喜,盼位傾國傾城的美人,卻只得了個面目清秀的女子而已,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婚後,她處處謹言慎行,想方設法討燕王的歡心,無奈燕王卻更寵幾位嬌艷的侍妾。而她,因為是開國第一功臣的女兒,她的父親與當時的太祖皇帝是至交,縱使燕王不喜,也不能表露在臉上,何況,既是正王妃,燕王必也恭敬待他,卻沒有感情。

她覺得燕王待她不一般時,是婚後兩年。

某天晚膳,燕王正與侍妾們說笑,應天出了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丞相胡惟庸的兒子墜馬,卻不幸被過往的馬車碾死,胡惟庸一氣之下,一劍要了馬車夫的命,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幾個侍妾,有的嘆車夫可憐,有的嘆胡惟庸的兒子短命,也有說這一劍也著實不冤枉,一時桌上很熱鬧。

一向安靜慣了的正王妃,听了這些話後,破天荒的動了動嘴唇,準備開口,這一小小的舉動,在座的,包括燕王,都停下來等她說話,覺得很是新奇。

她只說了一句︰「胡惟庸這次是要償命的。」

幾個侍妾「噗嗤」一聲,卻又不敢笑出聲來,待到燕王呆了會兒,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飯桌上才是笑作一團。

王妃滿面通紅,心中雖然堅持自己的意見,卻架不住這架勢,幾欲離桌,卻又不得不繼續坐著,忍受著眾人並非惡意的嘲弄,那一刻她覺得對面坐著的燕王,根本沒有把她當作自己的妻子,很是傷心,哽咽著繼續坐著。

然而過了半月不到,應天傳出急報,胡惟庸問斬。

那日,燕王站在王妃的門前,出神地望著屋內,已受了半月委屈的王妃,這一次沒有迎合燕王,只是靜靜在屋里坐著,繡一方帕子。燕王就那麼痴痴地站在門廊里望著。

皇後說,後來的許多年,她都靠著回憶那一刻,才支撐著自己陪在皇上身邊。

她說,她依然記得,那是個冬日,積雪都有幾尺深,屋外院中已是一片白茫茫。飛檐、屋脊,到院中孤零卻蒼勁的樹干,都裹在厚厚的雪里。空中還落著鵝毛大雪。

屋內點著暖爐,燻著些檀木的味道。

燕王披著猩紅斗篷,立在門廊上,身後是被狂風吹得胡亂打圈的雪花。

她坐在桌前,認認真真繡一對鴛鴦,色彩繽紛,邊上還有一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詩。

雪天,比旁的時候都寂靜,除卻大風呼嘯的聲音,還隱約听見暖爐下燒的「 啪」聲,其余的聲音,像是隱匿在漫天大雪之中。

若是往日,她早就迎出去,把燕王請進來,泡好茶,拿出點心,捧出手爐。

可那日,想到飯桌上,燕王當著侍妾們的面,笑了她,給她們開了個不好的頭,尤其折了王妃的威嚴。進而想到,婚後,自己處處為他想,他卻事事遵禮,出了禮,旁的概沒有了。而現在,他卻連該她的禮都沒有了。

再看看手中的鴛鴦,又覺得可笑,絲毫沒有夫妻間的溫存,繡這些什物又有什麼用。想著,淚珠「簌簌」由眼眶掉落,又覺得當著燕王的面,很是丟份,氣惱得把手上的東西砸在桌上。

燕王居然慌不迭地進了門,忙問是怎麼了,繼而又默然,怎麼了他自己心中是最清楚的。

他月兌下斗篷,放在門邊的椅子上,慢慢在王妃身邊坐下,拿出一塊帕子,幫王妃拭干淚水。良久,一句「賜婚,乃吾之大幸。」

從此,琴瑟友和,先後誕下三子,在眾妻妾中享受至高的地位,旁人無法望其項背。

那十幾年的生活中,她始終是燕王最愛的妻子、良友、參謀。

而到了建文帝登基後,在那段削藩的昏暗日子中,她始終陪伴在燕王左右,用她的堅韌,給他鼓勵與支持。

而當湘王拒押解回應天,在府中攜妻妾兒女****的消息傳至順天時,她更是用自己的溫情,撫慰了外表剛強的燕王心中被觸痛的脆弱恐懼的地方。

她說,那是她一生中,活得最有滿足感和幸福感的時光。

即使听說建文帝矛頭直指燕王時,她一邊擁抱燕王,用手在他的背上來回輕撫,一邊想著,將三個兒子藏匿到天涯海角後,與燕王一起****在燕王府,于她,也是一個圓滿的歸宿。

然而,這樣的日子,卻在與幼年摯友通信的時候斷了。

她恨她幼年的摯友、後來的嫂嫂,佯裝關心的來信;她恨她的哥哥,既知她已出嫁,卻還要拿父親的英明,來逼迫她背叛自己的夫君;她更恨自己一開始居然上了他們的當,才將燕王推入那樣的不堪境地。

她自認為,既是燕王妃,無論在他外出尋求援兵之時,替他鎮守順天城,鼓舞士氣,還是攻破應天後,支持他除去意見相左的臣子,包括她的哥哥徐達,這都是她義不容辭的。

但是,這些都不足以彌補,當日泄露天機所帶來的愧疚。

而且,她懼怕皇宮。燕王不得不反,不得不奪取皇位,才能保全家太平,這樣一來就不得不進宮,但她是不願意的。

還是燕王的時候,她是第一功臣的女兒,作為正王妃當之無愧,而燕王怎樣周旋于妻妾之間,都是王府內的事情,關上大門來,與外界無關。這個時候,她覺得她還是有一個完整的燕王的。

而作為皇上的他,卻不得不去考慮每個妃嬪背後的人、家族和力量。

並且韶華逝去,每三年一次的選妃,進宮的卻都是永恆那般年輕貌美的女子,一旦踏入那里,她的燕王就沒有了。

而後,在她看來,果然沒有了,直至離世,才知道他一直在那里,哪兒也沒有去。

這事情,我坐在那里,一想就是一天。皇後娘娘,她是成功了的。從胡惟庸被處死的那個冬日開始,燕王就是他的,無論她知道或不知道,相信或不相信,他一直在那里,心中只有她。

這件事情本可以是完美的事情,可為何中間兩人還相互折磨了許久,空耗了那將近二十年的光陰,這正是真真正正的悲劇。

還是燕王妃時的她問過燕王,為何突然動了情。

「淡妝濃抹、俏皮撒嬌,都是我以為女子該有的,都是我以為女子僅有的,未曾想還有你這般洞穿世事,有膽識的,像極了另一個我,卻又補了我的缺的。」

進而,我又想到了多年未見的楊夫人,我突然覺得,父親最愛的非她莫屬,指不定也只愛她一個,因為旁的妻妾,包括娘在內,都活在父親的庇護下,只有楊夫人,可以和他商討,甚至在他逝去的這麼些年,還讓瞿府,依著以前的榮耀一直走下去,她真真是瞿府的另一個主人。

我嘆嘆氣,又笑了。我是幫娘嘆氣,幫楊夫人笑。

「凝姑娘,前面出了大事了。」心遠急急跑進來,嘴上道大事,可表情卻不是緊張,而是小孩似的看熱鬧地表情。

「怎麼了?」我從這些思緒中回過神來,暗暗苦笑,終究生活還在繼續,朝堂的事情,我不可能遠離。

「原來的第一大學士,解縉,今天被投進錦衣衛的大牢了。」

「心遠丫頭的消息倒是格外靈通啊。」心遠話音未落,漢王一臉凝重地走進院子。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枉凝眉最新章節 | 枉凝眉全文閱讀 | 枉凝眉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