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捂住嘴,到被拉到陰暗的地方,其實是個很快的過程,我卻覺得很漫長。終于那手掌從我面上拿開,腰間的手臂卻沒有放開。我也不急于掙月兌,就背對著他站定。
「王爺這是何必?」我沒有回頭,冷冷地說。這手、這手臂,以及呼吸的聲音,我何其熟悉。
這人說話了,「這麼厲害,沒看就猜到是我。」不出所料,果然是他。說著,他雙手扳著我的肩,讓我和他面對面站著,一只手臂卻很快緊箍我的腰不肯放。「這麼些日子,都沒尋到個日子好好說會兒話,這不,就在這里等你。」
剛剛又被他看見了,我臉色卻未變,「那就陪王爺說會兒話,可這不是說話的樣子。」
不知是到後半夜,我的意識模糊,還是月光下看得不真切,容易出現幻影,此時漢王的臉沒有半點猙獰,似乎回復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還只是幾天一個小別扭的最初,他那總是溫柔的臉。他抬手,撥開額上的劉海,一切那麼自然。
「又不是沒有這樣說過話。」低沉的話語,隨著他的氣息一起吹在我的耳上,他看著我,等著我陶醉。
從內心深處涌出的反感,反倒讓我安心下來,「王爺再不收斂,我喊人了。」
他的笑容瞬間僵住,又鎮定下來,「喊來人又能拿我怎樣?」
若是之前,我定又是氣急敗壞,而今,我只淡淡一笑,「不能拿你怎樣,只是大家都會知道王爺是位怎樣風流倜儻的皇子。」又沖他更燦爛一笑,「不過,若是有朝一日此事被文臣在朝中說出,可能會換一個詞,叫作輕佻。」
他輕抽一口氣,我感到腰上的力道也松了,卻仍然沒有放開。
「我怕文臣嗎?」他低下頭,直直看著我的眸子,像要看透我的心思。
「那要問王爺了。」我無所畏懼地也盯著他的雙眼,漆黑一片,如他的心,之前那些日子我都沒有看清,今天我仍然看不清,「不過,我只知道,皇上應該不會傳位于被人冠以‘輕佻’二字的皇子。莫不是,有些時日沒見了,王爺改了心性,這些也不在乎了?」
他徹底松開手,卻仍不肯放棄,一手攥住我的下巴,抬起。他彎子,湊到很近很近。我清楚地看著這張臉,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比趙王剛硬,也就比趙王無情;比趙王英武,也就比趙王冷酷。
「你想激怒我嗎?」他帶著笑問。
「不敢。而且,于我沒有好處的事情我不會做。」我只是笑著,若有旁人,定是覺得我對他極客氣與謙卑。「王爺想要說什麼就說吧。」
「回營那天我站在三弟的帳門外。」一句簡單的話,我覺得耳邊「轟隆」一聲響,那個黑影果然是他。
我靜靜看著他,等待下文,「今天我又站在那不遠處。」他繼續緊盯我。
我點點頭,他也默不作聲,一時只听見大風吹、草飄揚,以及遠近帳中軍士們的鼾聲。他愣了,仔細打量我的臉。
「所以呢?王爺繼續說。」面不改色。
「我都看見了,你不打算承認嗎?」他睜大眼楮,不知道我茫然不知的表情是要做什麼。
我聳聳肩膀,向別處望了望,裝作更加迷茫的樣子,「王爺看見什麼了?不妨說出來,興許我還能記起來。」
他終于掩不住慍色,「我的耐性有限。」
我卻滿不在乎地對他說,「王爺從不是有耐性的人,忍不了,就不要忍了。沒有旁的事,奴婢先告退了。」提起燈籠,踏出一步,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走了這麼久,不問問你姐姐嗎?」
看著他,我已經能處變不驚,但說到清霽,厭惡的心情從心底透出來,絲毫都不能抑制,我冷笑一聲,轉過身來。
他繼續說,「你姐姐可是惦記著你的,她讓我……」
話還沒說好,就被我打斷,「姐姐什麼都比我好,但我覺得我至少有個優點,就是坦誠,不喜歡那些偽善虛假的東西。」
他被我說得一怔,不再做聲,讓我說下去。
「其實,我和她都心知肚明,誰都不喜歡誰,可偏偏她總是對我使壞,又裝得對我很好給王爺看。」我仰頭長嘆一口氣,「也好,于是在王爺心里我就愈發襯托得她好了,有助于王府中的夫妻和睦。」沖他嘲弄地一笑,轉身離開。
他沒有拉我,卻提高聲音問道︰「你們之間為什麼不好?」
「因為。」我扭頭向他笑,這一笑卻有些淒然,「因為我知道她的秘密。」
外面震天響,就听得「神機營」的呼喊。走出帳外,見得也是普通騎兵們,只是身後都背著火鉅,策馬向營外以北的方向進發。
「這是?」我向周圍的人詢問。
「三皇叔帶著神機營演練去了。」身邊的人原來是皇聖孫,「能請凝姑娘一同散會兒步麼?」
我笑著點頭,跟著他的步伐,沿軍營邊沿走著。
「凝姑娘和皇叔和好了?」他關切地問。
和好,這說的是漢王。「王爺這次見面客氣得很,我也很納悶。」
「這麼說,北征結束,姑娘要和我們一同回應天了?」他含蓄一笑。
我連連搖頭,「殿下誤會了,上次在應天,漢王差點殺我,我說的客氣,只是他似乎不再想傷我性命。」心中則不然,如鬼魅般跟著我和趙王,定有他的打算。
他長吁一口氣,「我就放心了。」
我詫異地看著他,「殿下這是為何?」
他覺得一時失言,面色漲紅,「不瞞姑娘,我一直不喜歡皇叔。」
我輕笑,「見幾位王成天一同商討軍情,我還以為這些時日,所有不快都化解了,殿下這就又提醒我,原來矛盾都還在,真是空歡喜一場。」
「矛盾歸矛盾,這戰事,是需要我們一同為皇爺爺分擔的。」他低頭望著我笑了,「就像我雖然不喜歡二皇叔,卻和瞻壑很好一樣。」
心中暗暗稱贊,皇聖孫果真是識大體的孩子,卻突然發現他早就不是個孩子了。
「說到瞻壑,其實他在前面等姑娘,他也有話要和姑娘說。」順著皇聖孫指的方向,瞻壑從營帳里露出半個腦袋。
「那是漢王的營帳。」在自己意識到之前,我已經皺起了眉,大概是正巧落在瞻壑的眼中,他的臉上由高興到失望,卻還是迎了出來。
「姑娘莫要擔心,父親帶騎兵往南去演練隊形了,定不會撞見他。」瞻壑抬頭滿懷期待地看我。
「姑娘進去同他說會兒話吧,不會傷姑娘半點,我擔保。」皇聖孫將胸脯拍得作響,我只得點點頭,跟著瞻壑。
他引我在榻上坐下,為我斟了茶,自己在對面坐下,一板一眼,很是老成,卻掩蓋不住他的稚氣,看得我直發笑,忙端起茶杯,品一口,居然是杭白菊,驚愕至極。抬眼,自己的驚詫全部落了他的眼,他卻只是笑卻不做聲。
「小王是有話說?」在漢王帳中太久讓我不安,想早些結束這談話。
「趙姨娘托我向姑娘問好,問問近況。」一句話差點讓我流下淚來,我一直惦記的漪姐姐,上次那匆匆一面,想著今後又能長相伴,怎料到又相隔甚遠。
「過得都還好,不知她怎樣?」
見我有了談話的意思,他長舒口氣,「她也都好,只是從來都有些郁郁寡歡。」
「哦?」和漪姐姐太久沒有在一起,一直不知這麼些年來,她究竟怎樣四處飄零,最終竟落在了那處,「她是什麼時候到府上的?」
這一下把瞻壑也問住了,「很久之前她就在了,我也記不清。」
「漢王待她可好?」不知為何,那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灑出些茶來。
「一直很好。」瞻壑說完盯著我的臉,「父親待女眷都很好。」
我「咯咯」笑了起來,「單單對我不好。」說完就後悔,之前一直淡然處之的態度,居然被瞻壑幾句話說得拋到九霄雲外,太沉不住氣了。
他怔怔看我,「這中間一定有誤會,我就想把這中間事情搞清楚,都解釋清楚。」
這個小孩子,為何一定要攙和在我們的事情當中,還擺出一副要替他父親抱不平的模樣呢?看得我頭疼,卻又不忍粗魯地回絕他,只能用問話委婉地打消他的念頭,「小王這是何苦呢?小王覺得有什麼意義?」
他不作聲,嘴唇卻微微顫抖,似有許多話要傾吐,見狀,我將外罩衫的立領翻下一截,稍稍靠近他,「小王,不是我不講道理,更不是無情無義,只是王爺當時是要殺我的,這就是證據。」我的指尖在脖子上的劍痕上撫過。
他被我嚇了一跳,坐在榻上只是發愣。
我將罩衫整理好,「不管小王心中怎樣不解,我都讓這段事過去了,漢王也該放過,所以小王不要再糾結了。」頓了頓,「替我向趙姨娘問好,讓她保重自己就好,不必為我擔憂。」
「那個白天,太子派人傷了父親,他身上也有傷痕,你可以去看。」我一驚,帳外有人在叫「漢王」,我沒有理會瞻壑,掀開帳門,向宮女的營帳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