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得格外踏實,鳥兒的鳴叫將我叫醒,醒來時已經日照三竿。我偷偷睜開眼,四處打量一下,還在昨天的屋子里,漢王已經不知去向,門旁暖爐還在輕吐暖煙,身上還多了條厚厚的棉被,煞是暖和。這麼多天早起趕路,難得的機會,躲在被窩里頭,不想起。
賴了會兒,一想再不起,怕漢王就要回來,心中一緊,又慌亂了。坐起身,正發愁,昨晚來時怎麼不顧今天,大白天的,****上只一件披風,叫人家看見了,是件多麼難看的事情,就發現衣架上放著的衣物,松一口氣。
細細想昨天的事情,漢王明明是要挾我的,而後來我又直接睡著了,整夜都沒有醒,心中涌起不安,掀開被子,緩緩低頭,仔細查看看身側的繩結,還是昨夜沐浴完我系好的樣子,絲毫沒有變,他是什麼意思?
許是听見里頭的聲響,一個丫鬟快速地跑進來,「凝王妃。」把我一驚,輕輕答應一聲。她便乖巧地打水服侍梳洗了。
將頭發盤好,我拿上昨夜穿來的紗裙與披風就要走,卻見漢王進了門,正好堵在我跟前,心中暗暗叫苦,怪自己起得晚了些,這麼不巧。
他抬了抬手,那丫鬟便退下,房中又只剩下我們二人,他的神色凝重,看得我一陣陣揪心,他心情若是不好,于我定沒有好處,立在那里不動,耳邊只有暖爐「突突」的細響。
他大大咧咧地在圓幾旁坐下,又示意我坐。
「今早當著父王的面,請中軍大將將陣亡名單拿來細看,果真……」他用寬寬的指節敲擊桌面。
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他深信不已的舊部下果真變節了。我張張嘴,卻被什麼哽住,發不出聲響,只看著他,難得見的落寞神情。
「今天特地向父皇提了,將幾個有功卻受傷不宜再戰的人調往工部。」
「王爺這樣調配心月復,皇上會不會生疑?」當年太子私交大臣的罪名將太子壓得幾乎爬不起身。
他眉頭稍稍舒展開,搖搖頭,「軍營是個最易讓人懷疑的地方。見我將人從軍中往外調,父皇答應得特別爽快。至于現在工部這個,我昨夜去信,告誡他回頭是岸,快些放人、自己告老還鄉。你哥哥就是受苦受難,也沒有多久了。」
「妾身這下可放心了。謝王爺。」低眉,見他這般獨掌大權的模樣,心中卻不安,「若他不肯呢?」
他一聲冷笑,「這還由得他?他不走,我就送他走。」
陰風嗖嗖的感覺自我身後起,每個關節都在發顫,當年我就是不听他的,被他像驅趕蚊蟲般攆走。
「今早父皇還在談論第五次下西洋的打算。這一行目的雖是揚我大明風範,卻總少不了遇見一些海盜土匪什麼的,之前也吃了不少虧,叫人家殺了幾百個,父皇琢磨著,正缺個正面參戰過的老臣。我已經提了他的名字了,父皇也憶起他,覺得甚是合適。他若不听我的,我就請他航海去,一直在海上待到歸西為止。」
我捏緊手上的絹子,他心中認定跟他的人,若是違逆了他,這便是下場。脖子上的傷似乎在痛,當年我真是命好,或是運氣好,虧得皇聖孫的一道令,我才免于一死。屋內瞬間寂靜,他不說話,我不敢說話。
他的目光突然聚集在我的手腕上,「那黑色的鐲子呢?」
心中一陣慌張,他果然入了眼,還記得了,忙說「不帶了。」卻沒有勇氣告訴他收藏起來了。
他看似欣慰地一笑,「三弟也舍得下這麼大的功夫,可惜挑錯了人,還回去了也好。」我呼吸急促了,不是誠心撒謊,這下沒法子澄清。趙王可惜的不是挑錯人,而是有了你這樣一個哥哥。
他說完,從腰間一個錦囊中掏出一樣東西,看得我險些叫出聲來,又是個翡翠鐲子。自從那日,我再也不敢看這翠綠的物件,讓人無端地心寒。
「你走那天留在梳妝台上的,特地帶來給你。」他伸長手,遞給我,「一見面,卻見你又帶個瑪瑙鐲子,雖然名貴,但不是我送的,所以你也帶不久。」
縱使心中百般不願,我還是順從地接過,戴上。這次我十分確定,與其說是他送我的首飾、禮物,倒不如說是宣揚他擁有權的物件,就同背上那烙印一樣,他就沒拿我當個人看,只是他的一個器具或是擺設又或是抵押物。
從鳳陽出發,再到應天就沒有多久了。
馬車中,看著日漸蕭索的天,心中暗嘆,這個冬天怕是個寒冬。
有了上次的教訓,早上都去給漢王請安,到了晚間,他讓人傳我去同他和瞻壑一道用晚膳。
席間,瞻壑眉飛色舞,心情似是好得很,對我的歸宿頗為滿意。心中感慨,果真是父子二人,一樣以自己為中心,不問問別人怎樣想,但瞻壑較漢王還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天真善良,信任自己的父親總是對的、好的,听多了,我也就笑笑,再往後去些,他終究會明白的,只是到了那一日,他該是多麼難以相信以致傷心不已,可又是我無能為力的。
吃晚飯,他讓瞻壑先回房,才認真地對我說︰「父皇囑咐給你隆重的大禮,我詢問過許多有經驗的管事,根據規矩禮儀,你是側王妃……」說完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
我的心里早有準備,那日被他呵斥冤枉得很,我說得一點都沒錯,側王妃就是個妾而已,叫得好听。他現在特地和我說這個,也太多此一舉了,當不了趙王妃,他認為我還在乎妻妾之分與排場大小嗎?只淡淡點頭,「妾身明白。」
「和管事的人商議過,你家人都不在應天,而且冊封的詔書其實早就下來了,八抬大轎就算了。」他停下想等我的反應,可我只看著他,什麼也不說,他便接下去,「安排的人現在已經在府里忙活了。到了應天,你就在直接進府,在汀芷軒正房住下,既是禮儀上給不了你什麼,彩禮就都加了倍,父皇說過這對你也是賞賜,我定不敢怠慢。」
「謝王爺。」我笑盈盈地,早就藏起眼中的淚花。
「當天定是都累了。第二天我就在府里宴請賓客,正式昭告漢王府進了位凝王妃,你說可好?」他不緊不慢地敘述他的安排,末了還問我的意見,我覺得可笑,還能說什麼呢?
回到房里,環兒幫我打水準備沐浴,我心中卻如死灰一樣,眼見著還有半個多月就要到應天了,我幻想的任何意外都沒有發生,在漢王府孤寂而抑郁地了卻余生,是鐵板釘釘的結局。
「姑娘。」環兒神秘兮兮地在我耳邊喚一聲。
「怎麼?」回過神來,見得她笑意從臉上溢出來。
「我突然想起來我為什麼叫環兒了,因為我有件貼身的里衫上繡著個‘環’字。」她的雙眼亮晶晶的,充滿希望。
「哦?拿來我瞧瞧。」倒確實是條線索。
她嘟起嘴,「就是舊了些,姑娘別笑話。」說完從旁邊的椅子上拿來個疊得整整齊齊的鵝黃里衫。
「年代久了自然舊。」滿不在乎地接過,展開,邊角上還磨破了些,的確有年代了,但手感卻是很好,像是上等杭州絲綢。仔細看,‘環’字是個圖畫,本是個玉環,很是精細,近看是個做工精良的玉環,拿遠一些卻又可以看出字的形狀,構思精巧。
見我微微一笑,她很是興奮,「是不是能查出些什麼?」
我不置可否,「你記得穿著它的時候是幾時?」
她眯起眼楮,「約莫四五歲,也就是差不多十年之前了。」
我點點頭,「這料子極好,現今都少有。待回了應天,遣人去查查,說不定能查出些頭緒。」
「那真真可喜。」她將里衫放在旁邊的椅子上,「說不定家里還有人。」
我挑起眉,裝作憂傷的樣子,「真查到了,你要回去了麼?現在我猜,你還不是姑蘇城的,極可能是浙江一帶的。」垂下頭,「你要走了,誰陪我呢?」
她還當真犯了難,頭一歪,似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我就回去看看,定是陪在姑娘身邊不走的。」
心中一陣感動,卻決心逗逗她,「你是不舍得我,還是不舍得張公子?」
被我戳中一點心思,她害羞了,「姑娘何必這樣?我,我兩個都舍不得。」
還真是實在的丫頭,不忍心再戲弄,便真誠地說︰「有父母家人的日子很好,你要回去我絕對支持,至于張公子的事情,還需得你自己把握。」說完長舒一口氣,頭靠在浴盆上。
那絲綢、那繡花的樣子,都是娘喜歡的,她去世後,我就很少再看見了,今天冷不丁再看,心中涌起的傷感幾乎要吞噬我。環兒還可能有父母,我沒有了;她還可能有張公子,我卻再沒有指望。淌出的淚,滴進浴盆里,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