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幾日,在宿州住下,環兒向人打听過,還有不出三天的行程,就能回到應天,整個隊伍都洋溢著凱旋的振奮與歸家的興奮,除了我。
按照漢王的安排,到了京城連宮也不用回,就直接去王府,宮中的那些舊識怕此生無緣再見。已經兩年沒有見著心遠了,沉沉嘆口氣,在順天的這些日子,也收過幾封她的信,只道是近來京城因為太子與漢王的爭端,搞得人心惶惶,不單是滿朝文武,後宮諸多嬪妃,因為娘家的勢力也卷在其中,管事的大人們日漸苛刻,偏偏又少了許多人去了順天,當值的日子不好過。
這樣路人皆知的紛爭,皇上能不知道麼?我心中總是疑問重重,當今皇上與建文帝大大不同,都說同我沒見過的太祖皇帝更像,勇猛、強勢、決絕,這樣的皇上居然容忍自己三個兒子當中最有權勢的兩個在眼皮子底下打架,還任由不計其數的大小官員牽涉其中,听起來不可思議。
此次北征歸來的路上,我甚至幾次听聞下人們傳言,漢王已放言,自己有同唐太宗李世民一般的氣魄。第一次听時我驚愕得幾乎叫出聲來,他怎麼會這般不知輕重?自稱李世民,那就是要弒兄謀位,他將自己的父皇可還放在眼中?
轉念一想,這又不是真的,他當真這般自高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來,以皇上的個性是不會容他的,皇上如果容他這般肆意妄為,那麼對于傳位必是也有了定奪,則此次北征為何還讓漢王隨軍而太子監國呢?
越想越亂,就會斥責自己,生活已如死灰,何必還花這樣的心思?可我還沒有不想活,瞿浩行事雖是忠于朝廷,可終究還是同漢王相熟些,瞿家已經被動地卷入了這個漩渦,說句沒有骨氣的話,不管願不願意,我們都傍著漢王這棵大樹,漢王的前途是由不得我不關心的。
「這是凝王妃的臥房,你不能進去。」門外環兒的一聲雖驚惶卻堅決。
「那好,你進去通報一聲。」外面那人客客氣氣。
听了這嗓音,我急急走出去迎,「皇聖孫殿下。」
環兒先是瞠目結舌,進而跪倒在地上,「殿下恕罪,奴婢有眼無珠,沖撞了殿下。」
皇聖孫只笑笑,「起來吧,你也沒見過我,不怪你。」又轉頭向我,「凝,凝王妃可容我講幾句話?」改變稱呼的瞬間臉色一變。
我淺笑,給他讓出路,「殿下請里面坐。」隨手將門半開,而後跟在他身後進屋,他瞥了一眼,也只聳聳肩,笑著走進去。我又回頭吩咐環兒倒水泡茶。
坐定,他仔細端詳我,我還真沒法一下子將角色轉換為嬸嬸與佷子,不知該怎樣回應這目光,一時發窘,被他覺察出了,便不再看,開口道︰「看來我是杞人憂天了,據說皇叔待王妃還是很好的。」
我笑得泛出苦澀,卻也只能點頭,「殿下還在為此擔憂,真是感激不盡。」
他忽然將右手平攤在桌上,原來掌中是個小錦囊,他又小心翼翼地拆開,只見一對銀白瓖嵌藍寶石的耳墜。他邊拿出來邊解釋道︰「上次姑娘。」他咂下舌,沒糾正,繼續說︰「戰前給了我一個耳墜,果真保了我平安,我一想,給了我一個,還怎麼帶呢?就讓人照著那樣子趕制了一對,當是回禮也好,當是新婚的祝福也好,請姑娘笑納。」
我忙不迭地感謝,這才發覺,除了當中綻放的花朵由原先的紅寶石,被換成了藍寶石以外,那些個用白銀打出的葉片、經脈同花骨朵,細節紋理都與原來那個相似。「幾乎一模一樣?」我不解地望著他。
「看了好些,都沒有給我的那個好看,我想做個相同的吧,就沒了什麼新鮮感,這不,造型都一樣,但寶石又不同,姑娘也好記著我送的。」
想起那日,皇聖孫與漢王相爭的場景,對他的感激又增了些許,「殿下的恩典,瞿凝永生難忘。」
他憂郁地挑挑眉,猶豫再三,吐出一句︰「皇爺爺若是換個指法,于你是恩典,于我何嘗不是恩典呢?此刻再說也無用。」
我腦中「嗡」的一下,他的意思是……
他見我怔住,突然臉紅起來,「不宜久留,先告辭了。」也不等我回答,匆匆向外走去,我如夢初醒,跟在他背後送出去,他又回過身來,「恕我無能為力,姑娘今後只能自己保重了。」他一作揖,轉身消失在夜幕當中。我不便再送,緩緩回屋。
窗邊的蠟燭「 啪」爆裂出點點火星,我仔細端詳這對耳墜,在燈光下現出優雅清麗的光,當初那對是娘留給我的首飾之一,也是她早年的嫁妝,據說都是外公請出名的匠人打制的,而這對的做功居然能與原先的相媲美,確是花了心思的。
皇聖孫居然是這樣的心思,可我還只當他是個孩子,輕笑兩聲,往後,他定會遇見個能幫他成大事的女子。
打開首飾盒,抽出最下層,里頭放著趙王的鐲子,泛著烏黑的光澤。我將這對耳墜也放進去。我這段光景也沒有白過,得這樣兩位男子垂青,是多少佳人都沒敢想過的。
合上首飾盒,瞥一眼手腕上的翡翠鐲子,終究上天還是公平的,一時得意了,總也有失意的時候。
坐回桌前喝茶,稍稍冷了的茶沒有這麼香了。
听見腳步聲,我抬頭,漢王面帶狡黠的笑容走了進來,示意免禮,直接坐在我對面。「屋中來過男子?」一挑眉,我暗暗咂舌,明察秋毫,這也被他發覺了。
只得老老實實回答︰「剛剛皇聖孫殿下來過。」沒敢看他的表情,飛快地補了句︰「茶都沒肯喝,坐一會兒就走了。」
他卻沒有料想的憤怒,臉上掛著笑︰「雖是房里進了個男人,可門還開著,很有分寸。」他連連點頭。又問︰「他來做什麼?」
我忙回︰「送了對耳墜。」
「哦?他也研究起這個來了,脂粉氣。」他似乎有些不屑,我只得陪著一笑,誰知他居然來了興致,「拿來我也瞧瞧,他這個做佷子的送給我的王妃什麼好禮。」
我張大了嘴,不知如何是好。他凝視我的表現,笑意漸漸淡去,「有什麼我不能看的東西嗎?」
「沒,沒有。」一緊張居然結巴了。
「那就拿來看看。」他探出身子伸向我,高大的身影活活要將我壓垮。
我掃一眼首飾盒,後悔那天話沒有說清楚,這下可惹了麻煩。我這一掃卻入了他的眼,他直接跨出去,探手拿過那個首飾盒放在桌上。
「你自己打開。」他雙手擺在桌面上,冷冷地命令。
我極不情願地伸出手,拿手指間輕輕抽開首飾盒的最底層,他的目光果然最先被那漆黑透亮的瑪瑙鐲子吸引住,臉色大變,「你撒謊!」
「沒有。妾身並沒有說過還回去的話,只是上次王爺這樣猜度了,沒有糾正罷了。」趁著有機會說話解釋的時候趕緊說了,免得再像上次一樣,到了有口難辯的地步。
他稍一愣神,大概也回憶起之前的對話,臉色緩了緩,「既是這樣,你就當還回去了,這個我要了。」說著伸手就拿。
我立在那里,見得他將鐲子握在手心,轉身就要走,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就是要把我逼得無路可走,逼得露出馬腳,我該讓他就這樣拿走,可這是我唯一的念想。
我撲在他腳下,雙手捧著他拿鐲子的手,「王爺把這個鐲子留給妾身吧。」
他得逞了,冷笑著,「你有皇聖孫送的耳墜,我給了你鐲子,我還專門讓人給你做了簪子,你還要這個做什麼?最後一言都不敢發的人就這麼值得你留戀?」就要從我手中掙月兌。低頭看我的發髻,「我的簪子你戴都不戴,這個卻藏得好好的。」
我怎麼也不肯,牢牢抓著,「只要這個,別無所求。」
他踢了一腳,雖沒什麼力氣,卻輕而易舉地將我與他手分開,「只要這個?你要的是不是也太多了!」聲音愈發憤怒,「你在順天同趙王****的那些個場景,我都盡量忘了;父皇都已經冊封了,你在這里私會皇聖孫,你明知道他的心思,你收他的耳墜,我什麼都不說你;你到現在還要留著趙王的禮物,你是不是得寸進尺了!」
「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這一樣東西陪著,王爺留給我做個念想吧。」又重新爬回他腿邊,緊緊抱住他的腿哀求。
他低頭惡狠狠地看我,從牙齒間擠出話語︰「你什麼都沒有?你當現在家丁在汀芷軒里忙進忙出為了什麼?你當側王妃的名號是虛的嗎?你當我死了?」說著,將手揚起,這個摔鐲子的動作已經深深印入我心。
我驚恐地站起身,跳起來,抱住他的胳膊,心里也滿滿的怨氣,「這些我本來就都不要,只要這個,你偏偏不肯給!」
他瞪大眼楮,手垂下,將鐲子往桌上一扔,我緊張地回頭,見得完好無損,才放下心來,領口卻被他揪住,另一手揚起,我閉上眼,害怕的淚水順臉頰流,卻將臉抬起向他,「打吧,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