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禁在這府里,看過鶯飛草長、映日荷花、滿地金甲,又是一個年頭過去。
一切在意料之中,卻又出乎意料,皇上的聖旨還是來了,我們是再也不能夠待在應天城里了。想想也是,順天就要成為天子的城,應天是太子的城,太子的弟弟在應天城做什麼呢?
那一刻,我很害怕,我害怕他垮掉,如同山崩似的,害怕他在我身邊崩塌,可他只是跪在那里,久久的,面色沒有變化,觸到他的脊梁,僵硬冰冷。
傳令的公公走了很久,只他一個還是那樣跪著。我彎腰挽他的胳膊,他卻紋絲不動。起身遣走所有的人,「讓王爺在這花園里待著。」而後陪他一同跪著。
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一點一點,把我的指尖塞進他的指縫,他的手慢慢柔軟下來,握住我。
皇上未免太狠心,漢王遷往樂安,男孩子們,除了瞻坦,委實年歲太小,其他的都要前往雲南,這純粹是將整個漢王府拆散開。
天色一點點向晚,風打在身上,噗噗作響,禁不住寒冷,身子發顫。
「你身體不好,趕緊回屋。」執著我手的他突然回過神來,趕緊起身。
我也隨著他站起,卻不成想,腿腳發麻,「哎喲」一下重重跪回地上。
他俯,將我橫抱起,這個姿勢我熟悉許久,輕輕靠在他胸前。沒有想到,他竟走回了汀芷軒。
自打那日坦誠相待之後,他便將我留在了遠山堂,今天是近一年的頭一次讓我回汀芷軒,看著周遭的一切,心里突然一抖,這是不尋常的。
慌忙抬頭看他,他正低頭看我,眼光柔柔的,連眉頭都不擰,只是平靜地看我,見我的表情,輕輕問了句︰「怎麼了?」
「沒……沒什麼……」我支吾著,不知該說什麼。從他臂彎里跳下,正好已是屋門前。
「我實在是想一個人靜靜,好好想想這些個事情。」他伸出手,從我的頭發上撫過,而後停在我的腰上,「你別多想。」
我皺緊眉頭,他愈是這樣說,我心中愈覺不安。
又一陣風吹過,「你進去,吃點熱乎的,早些睡。」
只得點點頭,這樣大的打擊,他這樣安靜,我當然更放心不下,可又不能多說什麼,「那你也回屋早些歇著。」
他嘴角些許抽動,正要轉身離開,猶豫一下,又俯子,在我臉頰上吻了一吻,我全身一震,他這是在同我道別?
看著他走在長廊里的身影,一點點變遠,在傍晚日落後墨藍的陰影中,變得模糊,像手中沙,握也握不住。
奔過去,他听見我的腳步,停下,正要回身,被我從背後重重抱住。
「怎麼?這麼舍不得我?」他帶著些許戲謔的意味。
我一時語塞,只是抱著他,不讓他走,我害怕這一放手,他就此消失,永永遠遠地消失,只把頭深深埋在他的後背。
「快回屋,外頭冷。」他輕輕掰開我環著他腰的手,「今天怎麼……」
我的雙手緊扣,執意不肯放開他,臉在他的後背上蹭,但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長嘆一口氣,用力分開我的手,轉過身,扶住我的肩,「你怎麼了?」
我抬頭熱切地看他,想將他印在我的眼楮里,恆久地印在里面,「你一定不可以,不可拋下我一個人,這里還有一大家子,這些個孩子,你一定得好好的……」繼而泣不成聲,一邊用手去擦,一邊抽泣著,「你不可以放棄,我們都還指望著你……」再也說不下去,一頭撲在他的懷里。
他撫著我的後背,「你當我是你呀?」
我努力嗅著他的氣息,我害怕從今以後再也感覺不到他。待我平靜下來,他含笑道︰「我發誓,明早,你們都還能看見我,好好的在遠山堂,我可是皇上的嫡子,再不濟,也是堂堂的漢王,怎麼會做出尋短見這樣的事情。」
我長舒一口氣,還帶出幾聲哭音,他能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就好。
看出我的不解,「要說心里沒事,那是假的,就想一個人什麼都不干,在書房里躺著,你放心地讓我去吧。」
我點點頭,見他沿著長長的廊檐,向東面慢慢踱去,這個男人,心里還有我沒有能夠到達的地方,可是只要他在那兒,讓我進入他的心里,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回到屋里,環兒正坐在桌邊發呆,直到我走近,恍惚中才抬起頭來,盈盈淚光,「姑娘。」她幽幽出一口氣,「老祖宗,今天,沒有了。」
「嗯?」我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回臨安的路上沒了。」
我搖搖頭,將她往我身邊攬,「節哀。」
「姑娘,您實話告訴我吧!」她哀求著。
「告訴你?」我早已料到,但卻沒想到她這麼快就猜到,「告訴你什麼?」
「我的身世。」她決絕地說。
心中發慌,臉上發燙,繞過她,坐在另一張椅子上,自顧自地斟茶,「你都已經知道了,是老祖宗又說了什麼?還是,有別人?」終究是可以考證的事情,擔心還有旁人從中多嘴。
「她說過的那麼些事情,奴婢,真是覺得,不是自己身上的。」
「不會吧,你想想,她說的那些地方,那些場景,你都沒有印象?」我試探道。
果不其然,她又似放下心地長嘆,「好像也是有印象的。」
我舒心地笑了,事情就是這麼的巧,雖是作假,卻又可以是那樣有著許多關聯,那麼逼真。
「那你還在懷疑什麼?」我笑道,也斟一杯茶給她,心思卻飛到別處去。
「只是,老祖宗說過的印記,我沒有。」這一點,實在沒法子作假,「而且那些場景我雖然記得,可總覺得不是她說的那麼回事。」
「那時你年幼,現在她又年老,記憶各有偏差,也是情理之中的。」我回頭遣人去鳳香那里接瞻坦,「對了,張公子那邊如何?婚期總該有著落了吧?」
她原本憂慮的神情又蒙上一層更深的憂慮,「他娘對我不滿意。」
我差點嗆到,她終于意識到。
「為何?」
她費解地搖頭,「只是不滿意,想想,張公子他已如此出名,奴婢,奴婢……」說著說著,她垂下頭,只看見亮晶晶的淚珠簌簌往下落,砸在絹子上,砸出一個個圓圓的深色的點。
「你若覺得自己配不上,那就徹底配不上了。」原本她仰慕著的時候,還沒有這樣的卑微,現在每日每日地似乎都卑微到塵埃里去了,若是這般進了張家的門,日後她也再也沒有了尊嚴。「張公子也不滿意?」
她一個勁地搖頭,「只是他娘,當著他的面還好,背著他的時候……」
「可見,張公子心里是有你的,即便是在他娘面前也是維護著你,他娘才需要在面前裝樣子,你說是不是?」我勸慰道,但張公子倘若真是一心想娶她,應當排除萬難,早就娶了才是。
我的話果然有點作用,她听了,歪著頭想了些許,點點頭,拿起絹子,將淚水擦了擦。
「小娘!」瞻坦已經被丫鬟抱了回來。
「奴婢先回屋了。」環兒起身要走。
「在這兒一起吃過飯再走吧。」和瞻坦兩人待著也顯得冷清,這麼些日子在遠山堂,也沒有個機會好好同環兒在一起。
可她卻只推辭,這一年,她分外郁郁,再這樣下去,往常認識的那個活潑天真的環兒是蕩然無存了,也不便挽留,只能由著她去了。
「小娘,不,娘!」
我剛要拿筷子的手停住了。
這一愣,倒是把他嚇住了,喃喃道︰「鳳姨瞎說。」
「怎麼會,想到這個稱呼?」我焦急地抿抿嘴,卻又迫切地想知道。
「今天在鳳姨那里,听見哥哥叫娘,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我要加小字。」他皺著眉,巴掌大的臉擰成一團,「鳳姨就問我,為什麼叫你小娘,我,我……」
「你怎麼答呢?」
他一聳肩,兩手往自己腿上一拍,「我也想知道啊,答不上來,鳳姨就說從今往後我都該叫娘,娘會高興的。」
鳳香這樣教他?我握了握手中的筷子,落在瞻坦的眼里,他撒嬌著往我懷里鑽,「娘要不喜歡,我在換回去。」
「不要,不要,就這樣叫。」我模模他的頭,再揉揉他的耳朵,果真成了我的了嗎?幼時的事情他一點也記不得了,也好。拍拍他的後背,把他抱回座位上。
探身,向窗外望去,鳳香院子里也泛著橘黃的燈光,看著暖融融的,「來人,把我屋子里的人參,拿兩支,配些鹿茸,晚飯後給鳳姨娘送去,天氣越來越冷,郡王上路正趕上臘月里了,趁著還在府里的時候,多補補。」
丫鬟一邊應下,一邊湊到我耳邊,「剛剛傍晚的時候,宮里傳出來的,出了大事,皇上身子近來一直不大好,今天暈倒在了西暖閣里。」
「哦?」我看她一眼,「皇上身子已經這樣虛了?」
她咬咬唇,搖搖頭,「听說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