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蠢蠢欲動……」皇上輕輕喉嚨，已經開始致詞，滿院子都靜下來，仰視皇上。這段話結束他就要一飲而盡了。
「去把小王叫來！」我拉住一邊準備傳菜的丫鬟，指著瞻坦對她說，她被我的臉色一驚，連忙回身去找瞻坦。
我一把抱起蹦蹦跳跳走過來的瞻坦，「你听好了，娘今天要讓你撒個野，你去皇爺爺那里，把他的酒杯打翻。」
瞻坦迷糊地看了看我，我又補充道︰「乖巧些，打翻了趕緊賠不是，不要惹怒皇爺爺。」說著將他放在地上。
皇上說完最後幾句話，「都是自家人……」我拍拍瞻坦的背，「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皇上，邊叫嚷著︰「皇爺爺！」
皇上怕是對這個孫子沒多少印象，先是一愣，瞻坦不失時機地又叫了一聲，「皇爺爺！」但與他一般大的孩子也少，被他這樣女乃聲女乃氣地一叫，皇上也動了憐愛的心，竟轉過身，張開雙臂。瞻坦撲過去，卻在投入皇上懷抱的前一刻磕在桌角上，順帶打翻皇上面前的碗碟酒杯。
滿座的人都驚了，皇上把他攬在臂彎里，關切地仔細打量。漢王忙走上前將瞻坦抱起。
「兒臣給父皇賠不是。」說著就要下跪，被皇上攔住。
「小孩子腳底不生根，踫踫撞撞總是正常的。」見得瞻坦沒事，拍拍他的背，又轉向桌子。
漢王將瞻坦抱回自己的座位，眾人甚是尷尬，都踫過杯的酒，沒法子給皇上補上，好在皇上仿佛不在意，只揮揮手，筵席隨即開始。
我松了一口氣，和張公子相互點頭，余光卻瞥見皇聖孫猜疑地盯著我們。
我轉身遠離筵席，這三天天天惦記這壇子酒，總算有了個結果，全身如被抽了筋脈似的沒有力氣，院子里到處燈影重重、人影撞撞，心里出奇的煩亂，皇上來了，把我懼怕的那些煩憂全部都帶來了，不管我願不願意，仍舊攪在里面。
「想去城東面的竹林走走。」我向兩個丫鬟吩咐。
那竹林滿是竹葉的沙沙聲，一條小徑，彎彎曲曲，貫穿整個竹林。明月當空，月光順著挺拔的竹子將整個林子照得晶瑩透亮。
我走在這小路上，前面十步總有一個拐，于是本不大的竹林，在這路的指引下，倒像是永遠也走不完，又或是通向一片人間仙境。
隱隱傳來嗚咽聲，女人的哭泣，柔柔弱弱淒淒慘慘戚戚。心想奇怪，城中的百姓已被安置在城外。又向前走了幾步，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孩站在路上，四處張望，我吩咐身邊的丫鬟上前打听，在哭的是什麼人。
只見兩個丫鬟交頭接耳了一小會兒，那丫鬟就走回我身邊，「是邱家夫人。」
我點點頭，邱家與漢王的間隙，我之前也是知道的，難得在這個地方見著他們家的人，可以看成是老天給的機會，「你們幾個在這里待著，我去見見邱家夫人。」說著便順著小路向前走。
銀白的月光下，一張石凳，一身素色小襖羅裙的中年女人低頭抽泣。
「夫人。」我輕聲叫道，放慢腳步，怕嚇著她。
她抬起頭，早就听說邱家夫人也不過四十出頭，這臉卻蒼老許多，「你也是北征出來的？」
我笑著在她身邊坐下，未回答，「听見有人飲泣，就過來看看，但願沒有打擾到夫人。」
她搖搖頭，用手中的絹子擦擦眼角，「只是想到了女兒。」
「哦？」果然是，沒想到四年多將近五年，她仍舊這般傷心。
「年方二八的女孩子，一下子就沒了。」她說著又落下淚來。
「夫人的傷心我明白，我也沒了個孩子。」我猶豫一下，自己揭開這血淋淋的傷疤。
她抬眼打量我一下，「姑娘年紀並不大。」
我略略點頭，「孩子在肚子里被別人硬生生踢沒了。」帶些慘淡得笑。
她反而一下子同情我，握住我的手，「怎麼會遇上這樣的事情？」而後馬上明白過來，「難道是妻妾的爭斗？」看來每家每戶都少不了這樣殘酷的斗爭。
我又用一只手覆上她的手，「正是。八個月大，是個男孩子。」深深吸一口氣，「我再也沒有孩子了。」
她一愣，「這太遺憾了。」她又端詳我，「姑娘氣色還算好，看來日子過得還不錯。」得到我的肯定後，又感嘆道︰「想來遇上個不錯的夫君？」
我淺淺一笑，「痴心愛了許多年的人，現在他身邊只有我一個。」
她小小地呆了會兒，「姑娘是遇上良人，敢問姑娘是哪位大人家里的？」
我猶豫一下，「我是漢王府的側王妃。」
她瞬間松開握著的手，起身想要走。
「夫人當真覺得漢王殺了你的女兒嗎？」我輕聲問道。見她停下腳步，連忙說道︰「漢王每每談及此事，總是長吁短嘆，你們做父母的意思他也是明白的，他真的沒有下手，你的女兒本就是背棄同皇聖孫殿下的婚約，王爺若真這樣做，毫無意義不是嗎？」
她回到我旁邊，在凳子上坐下，只盯著我，卻不說話。
「我與王爺糾纏了有十幾年的時間，我听過他的傳聞，見過他的處世，誤會過他的無情，現在也了解他的真性情。我有過機會離開他，可我還在他的身邊，而且無論他今後會有怎樣的命運，我都會一直陪著他，我懇請您，還有邱將軍也能這樣守在他的身邊，因為他是真的在乎邱將軍，珍視這軍中培養出來的感情。」
我認真地看著她的眼楮，這個憔悴的夫人，那眼角的細紋、嘴角的弧度，突然讓我想起臨走時的娘，也是差不多年紀，眼眶不禁濕潤，「王爺也是為人父，我沒有老天的眷顧，失了為人母的機會，可我也養著一個兒子，父母的心我也明白，夫人將軍若有什麼傷心事，也可同王爺或是我說，只要你們給這個機會，你們對王爺來說，不只是堅實的後盾，更是生活里的朋友。」
說完我站起身，「不知夫人可有時間來府上坐坐。」
她連連擺手，「听聞皇上在府上，今天不去叨擾。」她頓了頓，「傳說中的凝王妃，您的話我會好好考慮。」
我點點頭，轉身沿著來的路折返。但願這次偶遇能夠彌合那間隙。
皇上也只是在這里短暫停留，明天一早還要上路。
我回府的時候，院中一片寂靜，城外也是沉寂，將士們明日還要趕路，漢王卻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征戰，心里一陣落寞，他該是怎樣的失落。
我們平日住的東面院子讓給了皇上，我走回自己的偏院，卻見著那個挺拔的青年在院前的一片草地上踱步。
「皇聖孫殿下。」我上前恭敬地行了禮，「府里住得不習慣？」
他連連擺手，「正和瞻壑瞻圻散步，遇上皇叔，把他倆叫進去。」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窗戶上的黑影看出父子三人正圍著圓桌敘父子情。
我點點頭，「四年多沒有見了。」一陣心酸。
「一向與凝姑娘很坦誠，今天心里有疑問，也就直說了。姑娘指使瞻坦打翻了皇爺爺的酒杯，為何？」他的眼神犀利得能穿透所有東西，我突然看出其中的寒光。
我低著頭，不知該如何回答，秋風吹過裙擺，帶起索索聲。這與漢王無關是必須讓他知道的，而與趙王有關，我又拿不準。
「這酒是三皇叔獻的，姑娘發現了什麼但說無妨。」他倒是爽快。
我抬起頭，把張公子所有的發現都說了出來，這本是趙王犯下的事，我們不能夠再幫他背黑鍋了。
出乎意料的，他卻沒有什麼詫異的神情，似乎一切他早就猜想到，只是淡淡地點頭，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鄙夷。末了，他總結道︰「我們都錯估了三皇叔。」
「來樂安的路上，我們住的院子被刺客圍攻了，奴婢一直堅信不是殿下做的。」
這下，他終于吃了一驚，「當然不是我做的，我爹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還有句話當說不當說，離間計是自古就有的，反觀這麼些年，殿下同王爺之間有許多矛盾，甚至傷及對方的性命，現在想想，都該重新考量，也許雙方本都沒有這樣深的惡意。」
他點點頭，「這麼多年，我也一直被矛盾的事情困擾，皇叔多次救我于危難，他若是想害我，只需放任不管就行，這些恩我都記著。」
屋門打開，漢王把瞻壑瞻圻送到院外，我和皇聖孫也停止了談話，轉向他們。他們二人走到我跟前，親熱地叫了聲「小娘」，我連連點頭，許多話當著皇聖孫的面沒有辦法說出口，只能撫了撫他倆的肩，漢王的心願、未完的大業，須得這兩個兒子一同為之努力才行。
「明天還要趕路，都早些休息。」皇聖孫低低一句話，他倆倒是很服從的，可回望漢王的眼神中我也看出他們的野心。
三個人走遠，我回身走向漢王，仰頭，一輪明月正在屋子的上方，一切都明亮得不真實。
若這是他想要的，我要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