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地望著眼前的男子,看上去同漢王差不多歲數,但是卻蒼老許多。最新更新:風雲小說網想來年輕時就擔了許多與自己年齡不相符的心思,又一路逃亡,後來在這山林之中安定下來,條件大不如前,也就在自己的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還是難以置信,他穿著尋常百姓的布衣,簡單地束冠,同我們一起圍坐在一張凹凸不平的方桌邊,眉眼卻還是與漢王有點相似的,畢竟仍是一家人。
可我記憶中的建文帝,還是一身龍袍,掩不住儒雅氣質,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以至于剛敲開門時,我差點問一句「請問你是誰。」漢王也愣了一愣,倒是建文帝,淡定而坦然地一笑,「原來是高煦老弟。」我確實是被這稱呼嚇了一跳,太子與他也從未這般親昵過。漢王也爽朗一笑,反倒是有種一笑泯恩仇的豪氣。
漢王在桌下推了下我的胳膊,我才回過神來,這樣的神情似乎不大合適,也就將眼楮轉向別處。簡陋的茅屋,房頂倒是用茅草堆得很好,一層層很茂密,遠看蓬松而綿軟。屋中只有兩扇窗,用厚厚的紙糊著,外頭的光也就只能有一點鵝黃色暈進來。屋中只我們坐的桌椅,一旁是床榻,床上還有打著補丁的被褥,床邊一個由幾根木條釘成的衣架,只是床頭散放一捧桂花,散發著淡淡的甜香,讓整個屋子都有了光彩。
「上一次見過之後,就听說高煦老弟偷了幾匹馬,帶著兄弟逃走了,真是好身手。」建文帝先開了口,「這一晃就是二十幾年,真是不覺得。」
漢王點點頭,「當年還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現在已經中年了,日子過得實在是快。」
「最後還是被你們找著了,厲害。」他卻一點都不害怕。
「這一找就是二十年,你可讓父皇擔了二十年的心。」听到「父皇」二字時,他還是皺了皺眉,又松開了。
「皇叔把我打得落花流水,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漢王沉默了,不知如何去接這話。
「請用茶。」從門外走進一個婦人,尋常人家的婦人,穿著再普通不過的布衣,頭上裹著頭巾,夏天的痕跡還沒有消去,臉還是黑黑的。恭恭敬敬地端著個托盤,給我們每人上了一杯茶,三個杯子,每個上都有個缺口。留意到她的手,想是常年的勞動,已經不復細膩光滑,寬大的指節與粗糙的皮膚。上完茶她轉身就出了屋。
我又回頭,瞥了一眼床鋪,上面是並排放著兩個枕頭的。回過頭來,盯了盯那個女人的背影。
「放過她吧。」冷不丁地,建文帝冒出這一句話。
「她是……」我猶豫一下,「你的妻子?」
漢王吃了一驚,看看我,卻見得建文帝點點頭,「不過尋常采藥人家的女兒,也不知道我的身份,跟著我辛辛苦苦這麼些年,萬萬沒有帶著她去送死的道理。」
他連生死都看得這麼淡了,卻還惦記著她。
從建文帝的茅屋出來時,月亮已經爬上遠處的山頂,四周籠罩在寶藍色中。先前看到的霧愈發彌漫開來。
兩個侍衛在前面開路,兩個在後面殿後,我和漢王走在當中。許是山間霧氣重,石頭上都是水汽,走上去有一步一滑的感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一會兒就累了,腳底也有些蹣跚,一個沒站穩,差點摔一跤,好在被他拉住。
「累了就休息一下。」
我看看天,寶藍已經向深藍轉變,「不休息了,再休息就晚了。」
「橫豎天全黑前是下不了山的了,休息一會兒也好。」他將身上的披風墊在了地上,我便同他並肩坐下。
雖是有那僧人提前縝密地策劃,建文帝的逃亡之路仍舊辛苦與危險重重,在城鎮中要躲避混在人群中的錦衣衛,到了浙西的鄉野,還要堤防草寇土匪。
待到了這山林的邊緣,也只剩下一個貼身的侍衛相伴,身上的財物也消耗殆盡,建文帝自己腿上受了傷,那侍衛更是遍體鱗傷。兩個人倒在竹林里,仰望著滾圓的月亮,道不盡的淒涼。
就在等死的時候,一個背著竹簍的姑娘走到他們跟前,費盡了力氣,連拉帶拽,才把這兩個男人拖回自己家中。好在她的父母也是個好心腸的人,見著兩個受了傷的旅人,猜想是遭了劫,沒有多想,就在家中鋪了兩個地鋪,讓他們養傷。自己也采藥,也懂藥,就幫著他們治療,只是那侍衛受傷過重,終于還是沒能逃過一劫,反倒是建文帝恢復得很快,不多久便好了。
最後一個幫助他逃亡的人也沒有告訴他今後該往何處去,想到平日常說「寡人」,到了這般田地,真成了孤家寡人,不禁悲從中來。而夫婦也就一個女兒,見著這個憂郁又彷徨的年輕人似乎還不知該往哪兒去,也就暫且收留他,順帶讓自己的女兒帶著他一同采藥,也好多賣幾個錢。遇到房子需要修葺或是劈柴之類的活計,他雖然笨拙,卻也搶著去做,沒多少日子,夫婦二人也就當他是自己人。
久而久之,他也離不開這個家庭,便娶了那個女兒,從此在此住下。關于他的身世,只道是家道中落,又遇上靖難,北面日子很是不好過,變賣僅剩家財往南逃難,路上又遇匪徒,才落得如此狼狽。那一家三口都是樸實人,也就沒有懷疑。
後來老兩口相繼離世,只剩下他們二人,便搬到山中隱居。
建文帝尚且年輕就登了基,從他的內心深處,更向往的是田園生活,然而他是皇長孫,自高祖皇帝駕崩起,擔子就在他的肩上,在那靖難的幾年里,他有時從噩夢中驚醒,突然就茫然了,自己這樣憂心究竟是為了什麼。然而,當白日到來,他卻發現,他是手下人憂心的答案。
那主錄僧花了這麼大的功夫,幫助他逃出來,未必是想讓他這樣過日子的,因為這樣的他,與在皇城里燒死並無差異。但他還真就這樣做了,這是他良心上唯一過不去的地方,但用他自己的話說,多難的事,低個頭也就過去了。
其實,那個婦人自小都與父母住在遠郊,只有在父親帶著她進城賣藥,再買回生活用品時,得以一窺市井。終日滿眼的雜草、山林,也喜愛那繁華的集市,熱鬧的人群,鱗次櫛比的樓宇。
建文帝雖是落了難,被她所救,但舉手投足的禮儀、談天說地的神態,卻征服了她的心,讓她心甘情願地為了他遠離那本就不大熟悉卻心心願願的城鎮,一起在山林間過上比原本更清苦的日子。也許她隱約間覺得這並不是普通的人,雖沒能貪圖什麼,可這份感情卻是不一般的。沒能和她交流,這些心思只是我自己揣度的,可我卻揣度不出建文帝對她的態度。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漢王見我用手托著腦袋,望著月亮出了神。
「王爺。」我前後看看侍衛,他們都距離我們有段距離,只管自己談天說地,這才放下心說我們之間的私房話。「你見過的娶過的女人也有那麼些個。」
我一頓,看見他一听我起了這個頭,相當無奈地捂住臉,但是我卻不管,「為什麼你偏偏選了我?」
他仔細地看看我,「我也不知道。」說完自己也嗤嗤地笑了。
我心里一陣惱,到頭來,他對我還是不明不白的,可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他什麼都沒想,就覺著想選我。
「那換個問題,你覺得,建文帝和那個婦人?」我眨眨眼。
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他沉吟一會兒,「他當過皇帝,未必就要比別人都美的人,相貌看得過去,脾性又合得來,就是好的了。」我對這個答案有點失望,畢竟,這不是個很高的要求,「關鍵是她要對我全心全意的,我也就會甘願把心掏出來。既回答了你對建文帝的問題,也回答了對我的問題。」
我鄭重地點點頭,「休息得差不多了,還是早點下山吧,這麼黑……」我拉著他的手,他也順勢站了起來。
「怎麼?害怕啦?沒听他說嗎?當年我可是好身手。」他拍著胸脯。
「是是是。」我順著他,「不過我一直以為他應該年紀很大了,沒想到看著和你差不多,不知是他年輕,還是你早就老了?」我有些戲謔地問。
「他才長我三歲,當然看起來差不多。」
我一驚,「你們?」這才想起來他們確實是同輩,皇上是從自己下一輩的孩子手中搶走了東西的。
「又一個輪回,很相像。」他低下頭,輕輕地說,「只是我的狀況還不及當年的父皇。」
我腳底又是一滑,被他牽住手,「我要是也淪落到過這種日子怎麼辦?」
我無所謂地笑了笑,「那就繼續過下去,你過成什麼樣我都陪著。」
他捏了捏我的手,聲音更弱下去,「我也沒有這樣一個主錄僧……」
「我陪你死。」斬釘截鐵的一句話。
黑暗中,看見他的喉結翻滾一下,吻了吻我的額頭,「你有這樣的心意,我卻決不讓你陪著。」
每每談及這樣的話題,我都覺得明天就要失去他,會想要馬上哭出來,趕緊換了換,「皇上讓你來跟他話家常來了?」
他輕輕一笑,「把他的話帶回去,看看今後父皇能不能睡上安穩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