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漸起,我還記得蒙古草原上的秋,疾風勁吹,讓人有種透不過氣的暢快。高高的天,仿佛懸在頭頂無窮遠的地方,蔚藍的天際,鮮有白雲。金色的陽光灑在綠草上。
蒙古草原的血雨腥風我也記得,雖是離戰場有很遠的距離,濃烈的血腥味還是能夠蔓延。
漢王仍然懷念那一切。原以為戰時的營地,總沒有平日規整,這次卻出奇的嚴格,尤其是信鴿的使用。自從皇上出發那日,我們就再也沒有收到過瞻圻的書信。所有戰場上的訊息,都是官文中听來的。
只知道皇上率領大軍一直深入蒙古月復地,阿魯台也就用他一貫的應對方式—逃往更遠的北方,來應付大明的軍隊。
皇上一直追趕到阿魯台的老巢,卻發現人去樓空,阿魯台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強盜與馬匪,他不需要定所,也不需要子民,需要的只是那一時搶掠的力量。
漢王听得這個消息,很是擔憂,阿魯台的老巢已經很深入蒙古了,這次大軍明顯比以往走得更遠,再往前多走一里,兵馬糧草的供應都是極重的負擔,供給的線拖得太長,必然暴露給敵人更多的弱點,倘若那些輜重的隊伍一個不測,被阿魯台或是其他的匪徒搶奪,整個供給切斷,對于如此龐大的軍隊,絕對是致命的打擊。
然而官文總是不能反應即時的戰場狀況,知道這一條之後,又遲遲沒有更新的內容。我看到了他在家里坐立不安的樣子,想笑,卻又覺得心酸。只能靜靜坐在窗邊,由著他踱步、嘆氣,或是氣惱地在院中練劍。
那輜重若是斷了,那大軍怕是要全軍覆沒了,幾萬人的軍隊……我腦中閃過一個殘忍的念頭,卻又揮之不去。起身,走到院中。
他正奮力揮劍,劍身迎著風,如同將空間劈成兩半,發出「呼呼」聲,嘴唇緊閉,神情專注,卻像是全神貫注生著氣。
「王爺。」我輕輕叫了一聲。他背對著我沒有听見。我絞動手中的絹子,也在做著最後的掙扎,這樣的提議真的好嗎?又叫了一聲,他若沒听到,這個念頭就當我沒有過,然而他停了下來,轉過身,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向我走來。
「怎麼了?」他見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很是不解。
「如果……」我咬咬唇,「如果不幸,全軍覆滅了會怎麼樣?」
他一愣,握緊劍,眉頭皺成一團,「這不可能,你听到什麼了?」
我忙搖頭,「我只是自己在亂想,如果全軍覆沒,皇上和皇聖孫不幸……」我沒有說下去,「你贏得了太子嗎?」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眼中閃動異樣的光,「若是沒有皇聖孫,太子的勢力會大大削弱。」他回復了情緒,淡淡地說,卻已經將劍收入鞘中,「父皇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馬背上,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
我低下頭,為自己此時類似于落井下石的構想慚愧,卻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說出來,提醒他,「一旦發生,便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心理上、實際的籌備上,你需得有所準備。」繼而抬起頭,堅定地看著他,「什麼都備了,沒有機會,至多是白忙活一場,若是什麼都不做,光等著、光氣惱,即使有機會,也沒有辦法掌控。」
他把劍塞在我的手中,快步走進屋里,不一會兒,便換了一身袍子,吆喝著讓家丁備好馬,騎上便要沖出府。
我急得趕緊沖到他的面前,攔住前蹄已經騰空的馬,他驚得拉緊韁繩,在原地轉了一圈,才勉強安撫住了坐騎,「你當心!」他被我嚇了一跳。
「話可千萬不能說得太滿。」我跨到他旁邊,「畢竟,你也說了,這種假設的可能微乎其微,抓住機會是沒錯,但倘若皇上凱旋,你今天留下口實,小人上告,你……」我也覺得我出的是餿主意,要籌備,就必定要暴露,但皇上是絕對不會放任這樣犯上作亂的行為的。
他低下頭看看我,「我心里有數。」雙腿一夾馬肚,便沖了出去。
飯菜放在桌上已經冷掉,我忐忑地等他回來,可千萬不要出了岔子才好。
他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皇上下令班師回朝,已經往回走了一個多月了。」
我心里咯 一下,而後又緩過神來,「那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出格的事情?」提心吊膽地問。
他搖搖頭,「我只含糊地向牢頭、郡守、縣官都含混地說了希望今後能夠倚靠他們。」
我放心地點點頭,這樣的話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什麼謀反的話都沒有說,但是這樣明顯的暗示,他們該都心領神會了。抬頭看他,卻見得愁雲滿布。
「你這是……」我模不著頭腦。
「據說,父皇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心里一涼,每日都見著在變差,那皇上的身子是真的虧了許多,想想,這樣輕易就折返,也確實不是他的風格。這樣偉大的人,也會變老,也會虛弱,也會恐懼,我不禁默然了。
窗外傳來「咕咕」聲,我正琢磨是什麼,漢王已經沖到窗前,一把推開窗,一只信鴿在窗外撲騰著,一下子蹲伏到窗台上。
漢王打開它腳邊的字條,我看見他一口氣沉了下去,卻感覺像沉到了萬丈深淵。我靜靜地等他抬起頭,告訴我字條上的內容,卻見他始終盯著字條的動作,手抖得愈發厲害,字條掉落在地,他靠在窗邊,驚得那只信鴿撲騰幾下,便飛到對面的屋頂上。
我見這個樣子,料想也不是什麼好消息,自己走上前,想彎腰撿起字條,卻見那信鴿又被驚得飛了起來,一排燈籠從院中緩緩向我們靠近。
「漢王朱高煦接旨。」洪亮的一聲。他卻不動。
外面的公公又叫了一聲。我見他仍然沒有接旨的意思,只能拉著他走到院子中,自己跪下,他卻木然地站著,我拽了幾下,他才僵硬地跪在地上。
只開頭那幾句話,我便覺得耳邊「隆隆作響」後頭的話也就不重要了。
駕崩!
那公公讀完冗長的一段,漢王沒有叩頭接旨,卻反身向著北面的方向,行了一個大禮,深深地趴伏在地上,大叫一聲「父皇!」回蕩在院中,讓我的心也猛地一顫,起身跪在他的身邊,陪著他一起行了個大禮。
他站起身,便回了屋子,院子里我和傳令的公公面面相覷。
「漢王過于震驚,凝王妃請代為接旨。」這個公公沒有半分為難之意,給了他一個台階,我接了旨,跪在地上,等到公公離開,才抱著聖旨,低聲哭了起來,晚了,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