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打開禮盒,喬二太太的回禮是京都點心八大件,喬大太太的回禮卻是用了些心思,給老夫人的是湘妃竹上刻著福壽如意紋路的萬事不求人,給白香的是套木梳,給秦鈺的是個竹根雕成蓮花狀的筆洗。
都不是名貴的東西,可看在宋青葙眼里,卻有幾分沉重。
明擺著,喬大太太是在討好秦家。
再看喬五娘的回禮,給秦鈺的是一條帕子,素白絲絹的底兒,上面繡著黑漆漆的兩個長方塊兒。
宋青葙訝然,「這是什麼?」
鄭婆子笑著解釋,「是墨竹圖,五姑娘說剛開始學繡花,只能繡竹干,竹葉還繡不好,讓大小姐看著添上竹枝跟竹葉。」
宋青葙「噗嗤」笑出聲來,「鄭媽媽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這兩個竟是竹子……喬五娘真有意思,送禮還送一半。」
又瞧給自己的回禮,卻是一盒八只的點心。
鄭婆子道︰「五姑娘說這點心倒是練了有一陣子,湊合著能入口。」
宋青葙取了一只,掰開兩半,一半遞給鄭婆子,一半塞進嘴里細細嚼了,「還行,就是稍甜了點。」
鄭婆子也要了一口,笑道︰「我嘗著倒是挺好吃。」
宋青葙取出兩只點心另外包了,連同帕子以及筆洗一起交給碧柳,「送給大小姐,說是喬家的回禮。」
又取了兩只點心,從八大件里挑出幾只,裝成一匣子,連著萬事不求人交給鄭婆子,「老夫人喜歡甜食,麻煩媽媽再往瑞萱堂跑一趟。」
最後將剩下的點心擺了兩碟子,對新月道︰「去打听打听,世子爺在哪兒呢?」
新月掀簾出去,不一會兒回來道︰「世子爺跟二爺三爺還有林管家在前頭書房議事。」
宋青葙知道他們定是在商量整治田莊的事情,思忖片刻,將點心碟子放進食盒,「讓幾位爺稍微歇會,吃幾塊點心,別太累著。」
新月接過食盒,腳步輕盈地退了下去。
少頃,秦鈺滿面笑容地過來,「嫂子,你看到西婭給我的帕子了嗎?天下不會再有第二人能送出這樣的禮來。」
宋青葙笑道︰「要是真送條繡工極好的帕子,你能這麼開心?」
秦鈺想想,點了點頭,「還真是如此。」將帕子攤開,尋了支炭筆,在兩截木頭中間劃了道,指指點點道,「這里應該用灰線繡出竹節來,這邊加兩枝細枝,這里繡幾片竹葉,嫂子你覺得呢?」
宋青葙尋思會,道︰「五娘想的是奇巧,用針線繡墨竹,看著容易,可這深淺濃淡卻太難搭配了,倒不如你找幾本刻印的畫冊,比著人家畫的竹子繡,興許好點。」
秦鈺皺皺眉頭,「嗯,我那里沒有畫冊,嫂子有嗎?西婭單會給我找麻煩,等繡好了,一定扔到她臉上羞羞她。」
宋青葙道︰「我這里也沒有,等你大哥回來,我讓他到書房找幾本。」
秦鈺歡天喜地地走了。
宋青葙瞧著她頭上的桃木簪,暗嘆了口氣。秦鈺似乎很喜歡這支簪子,自從送給她後,就一直戴著。
換是換不成,又沒法跟她說實情,只能這麼拖著吧。
天擦黑的時候,秦鎮邁著大步回來,進門不說別的,先抓起茶壺倒了杯茶,咕咚咚喝了個干淨。
宋青葙不由地笑,「書房里沒有伺候茶水的人?」
秦鎮笑道︰「有,我沒顧上喝,」捉過宋青葙的手,攥了下,「這麼涼?怎麼不多生幾只炭盆?」
宋青葙道︰「剛才生了兩只,估模著你快回來了,就撤了一只下去,要不你整天煩燥得出汗。」
「我沒事,你倒是當心別受涼了,」秦鎮將她的手攏在掌心捂著,「你送的什麼點心,怎麼三弟一見就兩眼放光,連著吃了好幾塊,我嘗著味道一般,不如咱家點心鋪子的好吃。」
宋青葙低聲道︰「是喬二太太送來的八大件,應該是在八珍樓買的,里面混著三塊喬五娘做的……做成了六角宮燈形狀。」
八珍樓賣的八大件在京都很出名,有圓的,有方的,有橢圓形的,有巴掌狀的,卻沒有六角宮燈狀的。
燈,就是等。
喬五娘是在承諾她會等。
這個關節,不知內情的人,哪怕聰明如千玉都不可能猜得到。
宋青葙讓人送過去的時候還有幾分猶豫,沒想到,心思不算靈透的秦鈞竟然領悟到喬五娘的意思,而且把她做的三只點心全吃了。
宋青葙情不自禁地微笑,兩人若是真的有緣,連上天都幫忙。
冬雪一場接著一場,秦鈺將喬五娘送的帕子繡完時,宋青葙嫁到秦家的第一個除夕也到了。
從晌午開始,天空飄起鵝毛般的大雪,不過兩個時辰,滿院的亭台樓屋舍樹木就被妝點成一片銀白。
宋青葙身披大紅羽緞披風,腳上套著木屐,戰戰兢兢地踩在積雪上往清平侯所在的正院走。
因老夫人所在的瑞萱堂比較小,年夜飯就擺在正院的廳堂里。
料峭北風卷著陰冷的雪粒撲面而來,臉頰被風吹得生疼,她緊攏著手爐,瑟縮了下。
「早說讓你坐暖轎,非不听。」秦鎮看著她通紅的鼻尖,心疼不已,索性矮下~身子,「上來,我背著你。」
宋青葙有些意動,四下看了看,見只有碧柳跟新月在,便道︰「你仔細听著,若有人來,趕緊把我放下。」
秦鎮無奈地說,「我知道。」
宋青葙把手爐遞給新月,雙手摟住秦鎮的脖頸。
秦鎮健碩的身體擋住了凜冽的北風,暖意從他身上絲絲縷縷地傳到宋青葙心頭。
宋青葙俯在他耳邊道︰「吃完飯回去的時候,你也背著我?」
秦鎮低聲答應,「好。」
宋青葙笑著,將臉頰貼在他背上。
快到正院門口,秦鎮才輕輕將她放下,替她攏了攏斗篷。
秦家人基本都到齊了。
只有秦鎮跟宋青葙因離得遠,加上瑣事多,出門晚了點,最後才到。
老夫人面色不虞地「哼」了聲。
宋青葙忙上前行禮,又給清平侯與白香行禮,眼角瞥見白香身後站著的女子。
那人穿了件桃紅色錦緞褙子,姜黃色裙,梳著墮馬髻,左邊插了兩枝赤金石榴花簪子,右邊戴著朵粉色的絹花。年紀三十七八歲,皮膚白淨,五官清秀,垂眸時,有種我見猶憐的怯弱感。
想必這就是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面的陳姨娘。
宋青葙沖她笑了笑。
陳姨娘回了個微笑,笑容很溫柔,隱約還帶著絲小意。
不是那種刻意伏低做小的小心,而是與生俱來的,婉約含蓄的小意。
在這樣一個嬌嬌怯怯小心奉迎的女子面前,再軟弱無能的男子也會有一種被崇拜的滿足與自豪感。
何況清平侯這種征戰南北的人物。
白香固然能與他沙場馳騁並肩作戰,可她不會這般小意溫柔。
清平侯看慣了白香的熱情似火,又想嘗嘗柔情似水的滋味。
是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這種無恥貪婪的劣根性?
想到此,宋青葙不由狠狠地瞪了秦鎮一眼。
秦鎮感受到她的視線,雖不清楚她為何生氣,仍是安撫般對她笑了笑。
自打宋青葙進屋,老夫人就習慣性地挑她的錯處,此時看到兩人眉來眼去,心里不喜,又重重地「哼」了聲,對清平侯道︰「人齊了,就去祠堂吧。」
「好,」清平侯連忙應著,扶起老夫人。
秦家祠堂在西北角的小樹林里,離正院有段距離。
婆子們備好了兩頂暖轎,清平侯扶著老夫人上了其中一頂,回頭對白香道︰「天冷路滑,你坐轎子。」
白香沒理他,揚手招呼宋青葙,「秦鎮媳婦,你上去。」
宋青葙如何肯坐,擺著手推辭,就听老夫人不滿地說︰「不識抬舉。」
也不知是說白香還是說宋青葙。
宋青葙再不敢推辭,低聲叮囑秦鎮,「你扶著娘」,上了轎子。
到了祠堂後,清平侯帶著秦鎮三兄弟進獻爵、焚帛、奠酒,老夫人則極不情願地領著白香與宋青葙供奉酒菜祭品。
供品擺好後,分男東女西兩排站好,等老夫人拈香下拜,眾人才齊齊跪下。
陳姨娘與秦鈺以及丫鬟婆子們都靜悄悄地在祠堂外面等著。
女兒是要嫁出去的,不能進宗祠,而姨娘只是半個主子,更不可能進去。
祭拜完,天已全黑,皚皚白雪在燈光的輝映下發出清冷的銀光。
眾人又回到正院,老夫人滿面笑容地坐在廳堂正中的太師椅上,眾人依次上前行禮。魏媽媽則拿著一摞封紅,在旁邊站著準備打賞。
宋青葙注意到,白香行禮時,老夫人的臉沉了沉,既沒叫起,也不說看賞。
白香磕過頭,自發自動地起來。
魏媽媽眼疾手快地將封紅塞到白香手里,白香看都沒看,轉手給了宋青葙。
宋青葙便嘆氣,將近三十年的婆媳,還是如此水火不容。
年夜飯席開兩桌。
男人那桌,父子四人其樂融融。
女人這桌卻甚為尷尬,老夫人見白香跟宋青葙不順眼,白香既不搭理老夫人也不搭理秦鈺,秦鈺卻對白香有種天生的畏懼。
宋青葙只好也不說話。
食不知味地吃罷飯,老夫人喝茶漱了口,道︰「上了年紀熬不得夜,鎮兒送祖母回去。」
秦鎮急忙答應著。
將老夫人送到瑞萱堂,老夫人卻不放秦鎮走,拉著他的手說話,「……總算過了個團圓年,看著你們都長大了,祖母心里很知足,唯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沒個重孫子在身邊。你成親都小半年了,你媳婦的肚子還沒動靜?」
秦鎮道︰「三娘年紀小,現在生孩子容易虧損身子,過兩年再生也不晚,我不著急。」
「一派胡言!」老夫人氣道,「當初我就是十六歲生了你爹,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什麼虧損身子,都是騙人的瞎話。她要是不想生,干脆休了,祖母另給你娶個好的。」
秦鎮當即冷下臉來,「祖母不用操心,我不會休妻,更不會另娶,眼下是我不想讓三娘生,就是以後三娘生不出來,我也不可能休了她。祖母好好休息,我以後就不來打擾祖母了。」轉身就走。
老夫人氣得啞口無言,好半天才黯然地道,「我說呢,上香上了半年都白搭,原來是鎮兒媳婦教唆著不想生。」
魏媽媽拎著茶壺進來,勸道︰「大爺就是說說而已,哪有不想生孩子的?大女乃女乃進門才半年,不能這麼快。大爺跟大女乃女乃恩愛得很,孩子還不是說來就來。」
老夫人嘆口氣,「你說鎮兒好好一個實誠孩子,怎麼娶那麼個媳婦,滿肚子都是心眼,這不生孩子的事指定是她的主意……慧真師太叫我忍著,讓我不要管,我哪能真的不管?你看這麼大一個侯府,才幾個人?當初我在娘家時,年夜飯得擺三桌還滿滿當當的……白香也是,現在有了兒媳婦了,跟她抱成團氣我……」
魏媽媽听明白了,敢情老夫人是受了刺激,把清平侯府人丁稀落,以及白香的賬一並算在了大女乃□□上。她也不想想,如果當初她給清平侯再添個兄弟,秦家何至于就這麼點人?
當年老夫人倒是進門就有喜,生清平侯時剛十六歲,直痛了一天一夜才生出來。
老夫人受了罪,再跟老侯爺同房時就很不情願。
老侯爺並不勉強她,也沒再納小妾,就將全副心思放在兒子身上。
後來老夫人反應過來,覺得一個兒子太少,老侯爺已經死了心。
魏媽媽默默地想,等出了正月還得攛掇著老夫人往三聖庵,找慧真師太給開解開解,否則就憑老夫人的鬧騰法,這個家還得亂。
此時的宋青葙正在西跨院陪白香守歲。
屋里生著火盆,火盆里不是炭,而是架著木柴。跳動的火苗,映著兩人的面容像是泛著層油光,亮閃閃的。
白香用火鉗撥了撥木柴,忽地開口,「出了正月,我想回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