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六點十六分,雨終于轉小,天空沒有放晴的痕跡,大團大團的烏雲預示著暴雨只是歇一歇,很快會再回來。古越終于在一家醫院前發現了顏頌,他亦站在雨幕下,空曠的醫院門口,神色滿是悲切。
「顏頌……」古越第一次主動喊了顏頌的名字,顏頌卻只是抬頭望著她,雙目中布滿了無助,自責,悲痛……古越隱約覺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顏頌看她的眼神太過讓人動容,好似他們這次見面,大家都剛經歷了大起大落的人生。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你會在這里？」古越讓自己的聲音盡量輕柔些,她覺得這對顏頌會有用,因為他看起來非常需要幫助。顏頌卻只是走近了她,將額頭搭在了她的肩頭沒有說話,古越看到了他的肩膀在顫抖,並發出了沉悶而壓制的哭聲
「我找了你很久……為什麼……為什麼你才出現……」
古越沒有回答,她緊緊的抱住懷中的雨傘,雙目望著醫院門口,那里有一位老人和一只大黃狗,而他們皆是靈魂……
「太晚了!如果它遇到的不是我是你,他就能得救了!我什麼也做不了,除了看著他一步步的走向死亡……」
(二)
「刀兵水火，天災乘之，**臨之，蕩析離居，轉死溝洫，尸骸暴露，餓殍橫野」
1942年夏到1943年春河南發生大旱災，夏秋兩季大部絕收,大旱之後，又遇蝗災。饑荒遍及全省110個縣。據估計，1000萬眾的河南省，有300萬人餓死，另有300萬人西出潼關做流民，沿途餓死、病死、扒火車擠踩摔軋而死……
古越記得那場災難,那些年人類的戰爭太多,所以死的人也太多,所以也沒有人注意那些人究竟是死在人的手里還是死在鬼怪的手里。1942年夏天她追蹤著一只強大的食魂怪來到了河南省一座偏僻的村落,她已經忘記了那個村落的名字,只記得那一場大災讓全村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留下的只是那些等死的,也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尹顏頌。
空蕩的村子里只有發臭發黑的餓殍,尸體**的惡臭味彌漫在空氣里,老鴉在古越走近後撲翅飛上了枯死的枝頭，歪動著脖子，好似想要知道這個死去的村子里那唯一行動的活人為何到來。
古越清點了一下整理出來的尸體,一共是八十三具,所以當她在村口挖完了八十三個大坑時已是老鴉歸巢,日落黃昏。她將尸體一個接一個的掩埋,立上了無名的木牌,算是碑文。天災人難她無能為力,讓死者入土為安也是她僅能做的了。當她來到第三十五具尸體前,不禁多看了兩眼,一個孩子,最多八歲,有著那個年代最流行的裝束——蓬頭垢面和方能遮體的破舊衣裳,從尸體的情況來看應該才死沒多久。
「來世能投個好人家吧」,古越輕聲嘀咕了一句,伸手要將孩子抱起,出乎意料的那孩子突然掙開了眼楮緊緊的抓住了她的手臂,那雙眼楮瞪的大大的,卻透露著只有活人才擁有的恐懼。
旱災讓糧食沒了收成,山上能吃的都被吃光了,饑餓的野獸反而會下山以人為食。于是有能力的都逃了出去,男孩是想要一起走的,可是大隊扔下了他,因為誰都不想帶著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做為自己的類累贅。饑餓很快讓他無法動彈,在昏過去的時候他好像看到屋子里擠滿了人,那些人的眼中毫無生氣,那是死人的眼楮,他很快也會變成死人,所以當他再醒來時,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的抓住古語的手臂,從干啞的喉嚨里撕裂出枯竭的聲音「救我……求你!救我!」
那是古越和尹顏頌的第一次對話,尹顏頌讓她救他,可是她從那雙有著強烈求生**的眼楮中看到了其他——命運!那雙眼楮太特殊,它們蘊藏著強大的力量,那力量正在覺醒。她見過太多太多類似的眼楮,卻從未見過如此特殊的。擁有這種眼楮的人奪走了她的所有,所以她只是不發一言的掰開了孩子的手,起身走到了旁邊的尸體繼續著自己的工作。男孩太虛弱了甚至無法大聲的說話更別說站起,他轉過頭渴求的望著古越從喉嚨里發出「啊啊」聲音,雙手在空中艱難的揮動著想要古越注意到他。
「求你……我不想死……求你……」男孩祈求的聲音細弱蚊蠅,可是足夠古越听見,他是那麼希望古越能夠看向他,可是古語只是掩埋了一具尸體,然後走向另一個尸體,離他越來越遠……男孩終于放下了半舉的手,小聲的哭了,在那寂然的夜幕里,在那透滿死亡的村子里,那哭聲絕望而淒然,好似一首不甘心的喪歌,控訴著死神的不留情面……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飛浮的螢火蟲點亮了黑暗,孩子的哭聲也停止了,只是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古越靠著最後面的木牌望著男孩,他死了嗎？她這麼想著的時候,看到孩子向夜空伸出了手,一只螢火蟲繞著他的手飛動著,于是她沉默的閉上了眼楮。空氣中傳來陣陣腥臭,那不是尸體腐爛的味道,是另一種味道,古越突然掙開了眼楮,飛快的躲入了墳墓後將靈力隱藏了起來,漫天的螢火蟲也似感受到了危險,混亂的飛撞著,黑暗的林子里冒著藍色幽火的龐然大物緩緩攀爬而來,露在嘴巴外面的獠牙流涎而下——食魂怪!
這個村子已經沒有靈魂了,古越來到時就發現了,她以為自己又晚到了一步,直到看到了男孩……沒錯,男孩就是原因,他天生擁有著純淨的靈力,原本還處于沉睡狀態,可是因為死亡的逼近,那隱藏的力量正在一點一點的流露,對于那些吞食靈力的怪物來說,這無疑是致命的誘惑，所以只要男孩在，食魂怪一定會出現。
食魂怪離男孩越來越近,那貪婪的雙目像是朝拜般觀賞著男孩。古越沒有動,她只是安靜的望著,緊緊的握著雙手。可是她的內心在吶喊,那是一個生命!不管那個孩子將來會是什麼,他現在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想活下來的孩子!古越近乎絕望的掙扎著,她的腦中一邊催促著那怪物快一點動手,另一邊又譴責著自己!去救他!不能去!兩道聲音爭吵不下,她想挪開雙目不去看,可是身子卻動不了,那是她良心在掙扎,她害怕的掙扎,怕自己這一轉頭,將罪過終生。
食魂怪緩緩的低下了頭,它要吞食孩子的靈魂了!它要吞食孩子的靈魂了!像是暴風雨下大海的怒嘯,古越內心那道聲音越來越肆虐——你會是凶手,是惡徒,因為你今天的行為將讓你永遠背負罪名！不!你沒有錯,那個孩子該死！如果今天救了他,將來他一定會殺死你!你看到了他的命運,他一定會站在對立的一方!他的族人已經殺死太多的你的族人!即便他現在不是敵人,將來也會是,你做的沒有錯!
男孩沒有掙扎,沒有尖叫,只是靜靜的躺在地上,像是已經死去,食魂怪開始吞食著他的靈魂,那很痛苦,非常的痛苦,古越體味過。可是男孩依然沒有掙扎,他只是轉過頭望向了古越,目不轉楮的看著她,雙唇微微的開啟「快逃……」他這麼對古越說著……當古越選擇不救他的時候，他是絕望怨恨的，可是當他真的快死的時候，他卻覺得死自己一個人就夠了，死的人已經太多了……
而古越像是被一支名為良知的箭射中,那箭帶來譴責,愧疚的疼痛,她居然因為那不知道的未來眼睜睜的看著一個生命走向死亡！她居然要做凶徒!所以當食魂怪發出淒厲的叫聲消失的時候,古越才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動手了,終究她還是救下了男孩,她望著震驚的男孩,低頭震驚的瞪著自己的雙手,她沉重的呼吸著,不是因為斬殺食魂怪耗費了太多的精力,而是因為這個決定,她沉默的取下背後的包裹,拿出了水和食物,看著男孩急切而狼狽的吃著,預感油然而生,將來她一定會後悔今日的決定……
很久以後古越那日的預感靈驗了,她和尹顏頌對立而站,短兵相接,對方問她有沒有後悔當初救了他,她卻回答了「不後悔」,因為她當時救的只是一個可憐的生命,不是尹顏頌……
(二)
古越從顏頌那里得知了情況,他們分開後,顏頌的確回到了北大門,沒想到會有一只大黃狗在那等著他。顏頌很快發現這是一只狗的靈魂,他很開心能夠有一只狗陪伴自己,可是狗咬著他的袖子,不停的對他咆哮。顏頌明白了狗的意思,跟在了狗的身後跑過了幾個街區,然後在一個巷道里發現了老人,那時他頭上皆是血已經沒了意識,狗在旁邊大叫著,讓顏頌救老人,顏頌焦急不已,卻無能為力。沒有人能夠看到他,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會飛的老人!可是他顧忌不了那麼多,動用著意念,果然踫到了老人,他將老人背到背上,那只狗飛快的在前面帶路,他的雙腳亦在地上飛快的奔跑著……
天空下起了大雨,凌晨三點的街道上只能听到大雨落下的聲音和他腳步踏過水窪的聲音。終于他背著老人來到了醫院,他大喊著醫生,已經忘記了沒有人能夠看到他,可是護士和醫生快速的向他跑了過來,並問他老人的情況,他焦急的回答完醫生的話,在醫生將老人抬上擔架,推進急救室時,才意識到那些人居然能夠看到他……
他震驚的望著醫院里的一切,用手拍打著潔白的牆壁,感受到了牆壁上傳來的冰涼,和滿頭的雨水,他像人類一樣因為長途奔跑而沉重的呼吸著,他甚至感受到了心跳在胸膛里撲通撲通的加速……
「我究竟怎麼了」
他像是被醫院外突然轟隆的雷鳴劈中了一樣,呆愣著望著同樣望著他的黃狗,急診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護士大喊著病人家屬,他趕忙迎了過去,護士卻穿過他在長廊里依然大喊著病人家屬……他又變成了鬼魂……
「這個老人頭上被鈍器打傷,已經出現休克,再不治療就會沒命!」
「可是沒有家屬簽字我們做不了手術!」
「這……」
「你過來這邊,我有些話和你說」
「那老人一看就是街頭無家可歸的乞丐,剛才送他過來的年輕人恐怕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就走了,這老人救過來的可能性很小,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可是如果我們嘗試一下……」
「環城高速發生了嚴重的交通事故,正在有大批的傷者送過來,那些我們已經照顧不及,難道你想被醫院開除嗎」
顏頌就站在旁邊不敢相信這些對話,他想要上前抓住那醫生的衣領,告訴他老人還有救,他可以簽字,卻什麼也抓不住,他又變成了從前的樣子,即便他再努力也沒有用……他听到大黃狗對著醫生大聲的叫著,他們焦急盲忙碌的穿來行去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顏頌望著老人額頭上已經凝結的鮮血,轉身向醫院外飛了去,他來到了古越的家,屋內漆黑一片,他用快哭的聲音大喊著古越的名字,沒有人回應他……
（三）
「雖然最終我還是死了,可是那個年輕人已經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了」
雨已經停下,陽光透過還未散進的烏雲零零散散的照耀而下,古越和老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不遠處草地上,顏頌再一次將球扔了出去,大黃飛快的追出,他們仿佛皆忘記自己已經死亡……老人順著古越的目光望去，不禁微微一笑
「大黃是我撿的狗,那時候才有我的腳大,沒想到會是個大個頭。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去年冬天太冷,就沒挺過去……」
老人說著用破舊的衣袖抹去了臉色的淚水「我又一個人生活了,乞討,撿報紙,易拉罐,礦泉水瓶……只是我習慣性的在大黃的碗里留一些飯,我感覺得到它陪著我……今天我才知道,它的確一直沒有離開過……」
古越沒有接老人的話,她只是緊緊的抓住雨傘像是溺水者快要窒息而亡,老人拍了拍她緊抓著雨傘的手露出了慈善的微笑「我年輕的時候還有自己的房子,妻子,兒子,可是一場大火全沒了……我失去了一切,一生窮困潦倒流落街頭,可是我還是遇到了大黃,活到了六十歲,我知足啦!這是命,跟你們沒有關系!」
老人起身,大黃見狀歡快的奔跑了過來,老人對同樣追過來的顏頌點了點頭,單薄的身影旁邊伴隨著一只黃色的狗,緩緩的向破雲而出的朝陽走了去,一位朝氣勃勃的姑娘帶著耳機迎面跑步而過,好似生與死,壯年與遲暮在那一瞬間有了交集……
「知道是誰干的嗎？」
古越對旁邊的顏頌問著,顏頌點了點頭「那一帶的邊緣少年,用棒球棍打的」
「沒有原因？」
「歲數大了,腿腳不好,那群人玩滑板時撞了他,跟他道歉後向他索要錢,老人脾氣倔,沒給還教訓了他們不學無術,那時候是白天,人多,孩子們討不到好,就趁著凌晨找到了他的住處……」
顏頌沒有再說下去,老人說那些孩子只是一時氣不過,犯了錯,可是這錯誤所導致的結果太過可怕了……
古越也沒有再問,轉身對顏頌說道「走吧」
顏頌聞言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可是見古越是向和老人相反的方向行去,不禁疑惑「不是應該往這邊嗎」
顏頌指著老人離開的方向以為古越沒弄明白,古越沒有回頭只是自顧自的走著「回家不走這邊走哪？」
顏頌趕忙攔住了古越驚訝的望著她「你不打算管這件事情嗎？」
古越不禁好笑道「為什麼要管怎麼管？」
顏頌訝異道「當然要揭發了!他是被人打傷被那些見死不救的醫生害死的!」
古越道「怎麼揭發？告訴警、察說一個鬼魂目睹了一切嗎？誰會信？」
顏頌著急道「可是有你啊!你也知道真相啊!」
古越反問道「我為什麼要管活人的事情？」
顏頌不明所以的望著古越「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活人管的事情，太麻煩！一旦牽扯進去就會沒完沒了!我管不了,也懶得管!」
「所以就讓他那樣的死去嗎？」
「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好討回的？」
「當然!」顏頌惱怒的打斷了古越「因為死去的人也會在乎!」
古越瞪著同樣瞪著她的顏頌氣憤道「那和我有什麼關系？不要以為我出來找你了,你就可以干涉我!不要想著改變我的想法,更不要對這樣的我感覺失望,是你把我想的太高尚了！我就是這種人,如果接受不了就滾開!」
顏頌再一次不死心的擋住了要離開的古越「既然是人不是應該做人該做的事嗎？」
古越諷笑的看著顏頌「人該做的事？用棒球棒打傷他的是人,不救他的也是人,這就是人!不要再跟著我!也不要再和我說這些沒用的話!已經死了的人就不要管活人的事情!」
古越的話像是尖銳的針扎在了顏頌的全身,讓他痛的動彈不得,直到古越的身影越來越遠,他還不明白古越為什麼要說那些話,那不是她應該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