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管家揮淚道︰「少爺,我從小看著您長大,知道您走到這樣不容易。小時候,老爺夫人將你遠送京城,逼你學文不許學武,後來為了阻止你找自己喜歡的女孩而多年與你斗智斗勇……您想過沒有,老爺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他為何如此對你?」
江闊仰頭笑了一下,「世上的父母多喜歡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孩子的身上,給他自己認為好的,讓他信自己認為對的,娶他們認為好的女孩。我如今已經能夠理解,因為我做了父親,大抵也是如此。江叔又何須放在心上?」
「不是,不是……」
江管家泣不成聲,「你很小的時候,曾有一個道士,預言過你十二歲的時候會遇到你喜歡的女孩。並且會在而立之前死在這女孩的手上。老爺夫人因此才千方百計阻止你,這麼多年,即使你怨你恨,他們毫無怨言。」
江闊乍一听,也唬了一跳,轉過身來看著江叔,隨後又笑道︰「我爹娘素來信奉這個,並不奇怪,原來江叔也信。」
江叔于是把那預言的詳細部分都講了一遍。
江闊愣了一會兒,嘲諷地道︰「听你這麼說,這預言都實現了,就只差最後一條?」
江叔顧不得他毫不在意的語氣,哭著勸道︰「如今少爺再將她放在身邊,豈不是守著一顆災星……」
江闊眼楮刀一樣掃過來,「你說什麼?」
「少爺,」江管家抹了一把淚,說道︰「你就不用再隱瞞了,四年前,從中秋那晚過後,老爺夫人早已知曉了一切,她就是那個你找了許多年的女孩。你不必擔心他們傷害她,老爺夫人根本不敢再做什麼了。可是你自己,你自己要為自己的命運著想啊。」
江闊靠在椅子上,沒有說話。
良久,他嘲諷的笑了一下。「沒錯,就是她。我為了找她,做了許多傻事,為了愛她,做了更多的傻事。那又怎麼樣,她最終還是不愛我。我最終還是要跟別人過一生。她的死活與我無干,我又怎麼會怕你們害她?」
江叔愣了一下,又問道︰「少爺既然這樣想,又為何要做這樣的安排?讓她和沈家公子好好發展,幾天之後進了沈家門。咱江府就再沒有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既給少爺自己一個台階下,又滿足了親家家的夙願,豈不是兩全其美?」
江闊沉默著,並沒有說話。
江叔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少爺。江叔從小看著你長大,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信守承諾的人。念念這麼多年為你和這個家所做的種種,你並不是不知道……答應江叔,記住你當年在年夜飯上,當著族內外所有人許下的承諾。即使有什麼動搖,也一定要提醒自己守住承諾。」
江闊站在原地,什麼也沒說。但能夠看出來他的背影很僵硬。
江叔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勇敢一些,這些年沒有她,你不是也過來了嗎?相信我,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必須和誰在一起,你江叔我……曾經也經歷過……如今我孤身一人……也過得很好。」
江叔的聲音里有隱藏不住的悲涼。江闊意外地轉身看他,他卻已經轉身向門口走去。
背影蒼老而荒涼。
「我不需要你的大宅院,我去北方看看。去北方看看能不能遇上你的爹娘……我有錢……我不需要你的錢……」
老人念念叨叨地離去,剩下江闊和月兒意外的看著他。
「少爺……」月兒過了很久才開口。
「出去吧。」
「少爺……」月兒執著的又喚了一聲。
「出去。」他的視線忽然向她射過來,「或許你想像江叔一樣?」
月兒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她低下頭。像無數次一樣,恭敬地答道︰「是。屬下告退。」
「等等。」他忽然又喊住她。
「還有什麼吩咐嗎,少爺?」
「準備一下,你和宋凱的婚事,你們選個好日子,也該辦辦了。」
月兒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
即使她什麼也不說,即使她什麼也不做,他應該清楚的知道她對他的心意。
即使他們之間絕無可能,即使她永遠不會把這情誼說出口,即使她喜歡少爺是自不量力,是罪大惡極……
他作為被深愛的那個人,怎麼可以,不詢不問,就這樣毫不留情地以命令的口吻,將她推給別人?
莫非就為了那個人,為了他的「災星」,他就要對所有有可能存在的阻礙趕盡殺絕?
「少爺……」她听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還有什麼事嗎?」
她被他臉上的毫不在意深深震撼到,心疼到極致,終于再也說不出什麼。
她深深地彎下腰,掩蓋自己終于掉下來的淚水。
「沒有什麼。我下去了少爺。」
就是這一個夜晚,月兒消失了。
綠衣捧著月兒的留言給少爺的時候,心底有隱隱的開心。
這個月兒要是永遠不回來就好了,她在少爺身邊的時間太多,多到讓人擔憂。
江闊從她手中接過信,似乎有無聲的嘆息。
他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信很簡單,是月兒一貫的風格。
「對不起,我走了,少爺。只要你好好的,我永遠不會再出現。」
他捏著那張紙,忽的就想起初見時,她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從紅樓上被人拋下來,正好砸在他的腳邊。
人聲鼎沸中,有幾個凶神惡煞的男子從紅樓里沖出來。
她只穿著紅紅的小肚兜,在地上顫抖著一點點地往後蜷縮,那麼小,那麼可憐……那模樣就像他剛剛死了的那只小貓。
他一時興起救了她,那憐憫不過來自于對一只熟悉的畜生的眷戀。
可她卻為此記了這麼多年,對他忠心耿耿,無微不至,甚至……付出了自己的心。
他一直知道,也感動。但只是感動而已。
她一直在他的身邊,他將她當成可以信任的手下,從不感到尷尬,也不感到愧疚。畢竟那些都是她自願的。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可偏偏此時要將她趕走,為什麼?
是因為隱隱感覺到她不會再站在這里這邊?或者只是為了減少對某個人的威脅?再或者,只是為了清除有可能阻礙自己做事的人?
不過短短一瞬,趕開了兩個會傾盡全力幫助自己的人……
這是不理智的,不理智的……
他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即使是錯的。
他只是立刻在心里盤算,宋凱被他調走了,月兒和江叔都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麼人呢?
沒有什麼人會在這件事上。干擾他了。
無論如何,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事情,或許可以完全听從自己的內心。
當這些消息傳到寒玉的耳朵里時,她是高興的。
他少了左膀右臂,她做事不用再畏首畏尾。
可她馬上發現自己將事情想得太簡單。
這個想法。從她跟著綠衣踏進他們主臥的那一刻開始蔓延。
彼時,他和她,穿著睡衣,彼此依偎在床上,等待著她和綠衣的服侍。
她端著東西站在原地,心里有些微的震動。
不是不知道他們夫妻恩愛,也不是不知道他們有夫妻之實。只是……不曾想到他們相互依偎在床頭的畫面,會如此和諧,如此的令她絕望。
四年,不只她變了,他也變了。
他們都不再是以前的青澀和純真。
「鄭姑娘……」綠衣在一邊提醒她。
她這才回過神來,看到房間里的幾個人都在看著她。
「對不起……」她急忙道歉。「我不知道從哪里開始……」
這一刻,舞台上靈巧動人的姑娘,竟然變得笨手笨腳。
「沒關系。」念念寬容一笑,順便從她手上接過衣服,替江闊穿上。
「鄭姑娘以前沒做過這種事吧。真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她連忙回答,唯唯諾諾的樣子果然與以前判若兩人。
「好了,給闊擦把臉。」
她連忙答應著擰了熱毛巾遞過去,床上坐著的人卻紋絲不動。
她于是伸出毛巾去為他擦臉。
他的溫度和鼻息隔著毛巾傳到她手上,她的手頓了一下,幾乎瞬間想起往事來。
想起他們在大廚房時,他的臉髒的像只花貓,她像哄孩子一樣哄著給他擦臉,他問她都給誰擦過臉……
其實除了娘親,真的只為他擦過而已。
他的臉忽然別開去,她的手僵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他已經站起來,臉上是不愉快的神色。
「笨手笨腳的!我看她不合適伺候人,倒不如作個倒水掃地的粗使丫鬟!」
念念不知道他為何總是如此討厭這個鄭先生,想要勸勸,他已經拂袖而去。
于是她只好帶些抱歉地安排她去掃地。
她點點頭應了,沒有一絲埋怨。
直到她抓著掃帚在一個老婆子的吆喝下,一個人掃起諾大的院落,忽然後知後覺的覺得狼狽。
可是狼狽也得繼續。
秋天的風很大,花草的葉子掃了一遍,回過頭又有許多。
她只好在院落里一遍一遍的掃,總也沒有盡頭。
偶爾坐下來歇歇氣,會有監工的老婆子過來指手畫腳,話說的很難听。
「快點快點!就你嬌弱啊?!我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還掃了好幾年,你怎麼就不行了?!」
「快起來,起不來就不要吃這碗飯!在這里裝西施給誰看?!」
她抬頭看著叉腰怒罵的老婆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後只好笑了笑,站起來接著掃。
她想過很多種被對待的方式,從來不包括站在大大的院落里掃落葉,還要接受一個婦人口水的洗禮。
要麼是她太笨了,要麼是她要做的事太難了。
她覺得有些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