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入贅是大事,李萬順按風俗辦事,婚事辦得隆重又氣派,煞是光鮮了一場。從張小坤跟他進門的第一天起,李萬順命家人收拾了一間屋,讓張小坤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又令貞蘭收拾物品,讓ど狗牽毛驢護送她回到鄉下姥姥家,住進了那個叫鐘滾的鄉村老宅。就這一出,恰是最為講究的禮節,為的是招贅嫁女兩不誤,雙喜臨門。
貞蘭在娘家和姥姥住滿一個月,李萬順請算命先生擇了一個吉日完婚。到了婚慶吉日,吹鼓手吹吹打打,鼓樂伴行,花轎抬到姥姥家去迎親。這邊廂,李家門里一干人熱熱鬧鬧等在家門前,列隊兩排等候新人。花轎還沒進城門,鞭炮鑼鼓迎出去,把東門老街震得呼天海地。雖說是女婿入贅,可嫁女的規矩一樣沒少︰踢轎門、請出轎、牽新人上廳堂行交拜禮。貞蘭不枉當一回新娘,照樣坐花轎「出嫁」,享受原滋原味的良辰美景。
喧天的鼓樂,大宴親友和賓客,熱鬧的場面把入贅的形式掩蓋得天衣無縫。入贅既沒有受「六禮」約束,又不送任何聘禮,結婚時張小坤亦不需要備嫁妝,所需花費概由李家承擔,他只需堂而皇之地娶親。岳丈家的體貼和良苦用心,讓張小坤心生感激,心誠意篤地按規矩叩拜岳丈岳母,磕頭磕得踫踫響。
可是,新婚之夜,紅羅帳下,天不遂人願。一對新人傷心鬧別扭,直鬧得分被而睡,這卻是家人萬萬沒想到的。
那晚酒席過後,張小坤心馳神往地走近新房,他輕輕地掀開紅蓋頭,看見貞蘭嬌羞紅潤的面龐,一邊傻笑,一邊手足無措的站著不知所措。貞蘭拉一把他的衣袖,嬌嗔的喃喃道︰
「你……怎麼啦……」
他看著她,順勢拿起她的手,把她拉進懷里緊緊的抱住。他喘著粗氣,血脈膨脹,擁住她,親吻她。貞蘭陶醉在**里。她不急著月兌衣裳,卻嬌喘微微地伸出自己的腳,讓他給月兌鞋。張小坤拿起那雙精致的小腳,遲疑著,慢慢解開鞋帶。他喃喃道︰「這腳……這腳真小呢……我今天要見識一下……」
她期待的看著丈夫。他笨拙的解開鞋帶,月兌去繡花鞋,再月兌去白布襪子,頓時,一雙細皮女敕肉雪白如棉的小腳出現在他的眼前。
「天哪,這是腳嗎?」他驚呼道。
這是一雙怎樣的腳啊!他一下子愣住了,一雙慘白耀眼的尖尖小腳,帶著淒麗的神情。他伸出手,輕輕的觸踫了一下那尖尖的、肉乎乎圓嘟嘟的皮肉,啊,柔若無骨,他又顫顫兢兢地把這雙腳側過來看,四個腳趾頭扭曲彎折緊貼著腳心窩,就像一只沒毛的不知名的胎生的小怪獸。他驚呆了,不禁放開那雙怪物似的腳站起來,靠在梳妝台邊,他的心有些顫抖,站著的腿也有些軟……
那雙尖尖小腳,慘白耀眼地擱在床上,油燈的光環罩住它們,像兩顆白色心髒,流干最後一滴學血的白色的心髒!
「你怎麼啦?」她猝不及防,吃驚不小。
當看明白他的表情,她大失所望,並由失望轉變為悲憤。她一下子抽回了腳,伸手拉開緞子被,把它們往緞子被里塞,塞進去,直塞得看不見為止。
老天爺啊!
她深深地悲嘆。她怎不悲嘆啊!只有老天爺才知道這雙腳是怎樣得來的。從六歲開始,伴隨著幼年至青春歲月,淚水和血水,不知流了多少缸……可是,她急不可耐地把這雙腳獻給新婚的丈夫,就象獻出自已養了多年的寶貝時,是想讓丈夫慶幸自已不淺的艷福,更加珍惜自己。這分明不只是一雙腳,這是自已的隱私,甚至等同自已的貞操,纏裹至今,為的是獲得丈夫極大的感官刺激,得到至高無上的贊許,得到非同一般的愛慕。可是……
她珠淚滾滾。
她雖不懂「劃步香階,手提金覆鞋」,她卻希望自已的三寸小金蓮讓丈夫抱在懷里,柔情蜜意,越看越生憐惜。可是……她臉上一陣顫栗,微閉雙眼,眼眶里頓時掉出淒冷的淚珠。她哭了,嚶嚶切切低聲啜泣。她心里除了沒有應有的甜蜜和幸福,什麼味兒都有了,有悲傷有酸苦有刺痛,還有對爹娘的怨恨和自己的鄙視……難道一丈有余的裹腳布勒斷八個腳趾骨,讓它們緊緊地貼在腳心窩,就是為了在新婚之夜該有的千般的溫存萬般的疼愛毀在它的手上?
她在痛心的同時,感受到了萬般的羞愧。那感受來自他像看怪物般的眼神。她想,新婚之夜的幸福算是徹底的被這雙三寸金蓮毀了。
這一夜,她和衣而睡,拒絕丈夫踫自已。自然,他惶恐無比,也不敢踫她。
他惶恐,一籌莫展。他不善于偽裝,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簡單地說,他是受不了那雙可憐的小腳。情不自禁的表現傷了新婚妻子的心,他不知道怎樣彌補自已犯下的過失。躺在她身邊,眼睜睜到天明。好好的新婚之夜是被自己毀的,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罪人,懊惱不已。
翌日清晨,貞蘭起床還未梳洗就搖步出房門,一把鼻涕一把淚,在母親面前哭訴著昨晚的委屈。她絮絮叨叨地說︰「是你害了我……害了我啊。當初裹腳時,你說‘不爛不小,越爛越好,越爛越小’,為了裹成這雙小腳,我眼淚都流了幾缸,可是,到頭來誰稀罕?什麼三寸金蓮……張小坤當它是怪物……你真是害了我,害我白白的受了那麼多苦……」
翠姑听著女兒的訴說,心里犯嘀咕︰裹腳不是很時興的嗎?怎麼有男人不喜歡……張小坤這個五六不識的蠢貨。『**言*情**』她拍拍女兒的背,輕描淡寫似的說︰「他呀,年輕,不懂得欣賞女兒家的美。以後會好的。」
「好什麼好,都怪你!」
貞蘭挪動金蓮步,賭氣回房收拾衣物,張小坤怯步走近極力賠不是,他拉著她的手,磕磕巴巴的說︰「貞蘭,我沒……沒別的意思……就是不習慣。從來沒見過……對不起!」
這幾句磕巴的話哪能讓她消氣,她覺得這不是生不生氣的問題,也不是對與錯的事,只是自己情何以堪。她感到說不出的委屈、憤懣和羞愧。淒淒然低頭收拾東西,收拾了一個包袱卷,當著丈夫的面叫來ど狗提走包袱準背好毛驢,她在ど狗的護送下又去了鐘滾。
貞蘭在鐘滾住著,一住一月有余。張小坤來到鐘滾三次,每次對姥姥和貞蘭賠罪、表心意,態度十分誠懇,可每次只得獨自而歸。
今天,小坤又來了,他這次來了賴著不回,打定主意要把媳婦接回家。
傍晚,暮色漸濃,夜影子在朦朧的月色中漂移,小坤走近貞蘭,對她可憐巴巴地說︰「你要是這麼討厭我,今晚……我就去尋一顆歪脖子樹,把自己吊死……」
小坤的話讓貞蘭警覺。晚上,他剛出門一會兒,她就悄然跟在他身後,留心他的行蹤。月光下,田野四周靜悄悄的,一大片苧麻在秋風中沙沙作響,田邊橫臥著的那口鑄鐵大鐘像一座異型黑屋,看起來是那樣詭異。她突然不見小坤的身影,不覺頭皮麻,心里一陣慌亂,三寸金蓮再也挪不動了。
正在驚駭中,小坤突然出現,他攔腰抱住她,嘿嘿笑。
你跟著我做啥?她嗔道。你不是要找歪脖子樹嗎,咋不去找?你總跟著我……我怎麼去找?他回答,突然抱起她,俯頭親吻她的臉頰,然後把她托在臂彎走到大鐘前,輕輕放下。兩人靠著鐘身站住。她看看四周又嗔怪道,來這兒干啥?這可不是什麼好地方。為啥?他問。她瞅瞅這擱置在野地里的巨鐘,壓低聲音,有幾分神經兮兮地說,你想想看,「鐘」(終)這個字好不好?況且這是一個古鐘。你想想,「送終」、「終了」……他說,你想多了。她又說,你知道這兒為什麼叫「鐘滾」?就因為這口鐘。乾隆十六年它是洪水猛獸帶到這兒的,這麼多年過去,怕早成精了。唔……原來如此。他伸手撫模著鐘身,又屈指敲打幾下,鐘聲不脆,含糊沉悶,卻回聲悠長。他喃喃自語︰有意思,這口巨鐘是被洪水沖到這兒的,因為被土擋住了,所以留在此地……此地便以此為名。
此刻在貞蘭的心里,她隱隱覺得不妥,「鐘」和「終」諧音,是不祥之兆,她拉著他要離開,可是,此刻的小坤恰恰相反,在蒙蒙的月光下,他瞅著驚惶的新婚妻子別有一番情趣,仰靠著鐘身,一股壓抑多日的激情被嬌羞的妻子撩撥得更是熱騰,他握住她伸過來的柔弱溫軟的手,擁入懷,盡情地在她的臉上、脖頸、肩上印下深深的吻。他吻著,她喘息著,心竅火熱的她嬌嗔地申吟了一聲,一把緊緊地摟住他的腰,把頭和臉埋在他的胸口。他不再有任何心理障礙了,他再次抱起她,把她抱進了鐘體內。
「貞蘭,咱們有鐘為證,我要愛你疼你一輩子。」
她怔怔地看著他說︰「你說的……就是……我們永遠不分開嗎?」
「當然!」他臉色莊重,神情篤定。「我永遠疼你愛你,我們永遠不分開。」
風兒吹動麻葉的沙沙聲陣陣響著,隔著鐘體,猶如過濾了雜音的伴奏,月光灑在鐘口,猶如婚房曖昧溫馨的暈燈,她輕輕地申吟令他在情焰的起伏中酣暢淋灕。他不再別扭,不再退卻了。但等第一次激情退下,他略事休息又折身抱住了她。這一次,他月兌去她的繡花鞋,絹絲襪,雙手握住了她那雙柔弱無骨雪白溫熱的三寸金蓮,撫模著它們,輕輕地,一遍又一遍撫模。在他柔情的撫模中,她如徹底蘇醒卻帶著淚珠的睡蓮,嚶嚶地哭了,哭成了淚人兒。幸福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從她嬌羞的臉頰滾過。小坤把哭成淚人的貞蘭擁在懷里,把那雙小腳抱在懷里揉搓著,呵護著,一遍遍輕輕撫模,貞蘭這朵徹底蘇醒的睡蓮止住淚,張開所有的花瓣迎接他……
此刻,他抱著她的腳,好像明白了一件事,她的這雙三寸金蓮不僅僅是一雙行走的腳,而是寶貝,是開關……
夫妻倆告別姥姥離開鐘滾,她終于跟隨他回了縣城。
說來也怪,愛屋及烏,自從新婚這場由小腳引出的風波後,張小坤漸漸喜歡上了那雙三寸金蓮。一年後,他從不習慣到習慣,從習慣再到憐惜與疼愛。他每每**這柔若無骨雪白光滑的肉疙瘩一回,夫妻二人就能獲得靈肉極大的滿足和快感。這雙小腳似乎為了彌補過失,極力為夫妻二人帶來身心的極度愉悅和快感,終于成了情愛的源泉。
李家大麥黃了,按約定,李家的小麥也該黃了。
這天晚飯後,貞香去豆腐房幫著干了一會兒活,回到房間和貞蓮嬉笑打鬧了一會兒,春海來了,他朝貞蓮招招手,說他那里有新書,讓她去挑兩本拿來看。貞蓮興致勃勃的跟他跑出去。貞香看著他們的背影笑一笑,慢慢地趴在床上看起了小人書。她看著書中的畫面,辨認著下面的字,一字一句誦讀著。
翠姑正向貞香的臥房靠攏。
「喲……喂……喲……」
翠姑的心底吟唱起了花鼓戲的詠嘆調。她帶著使命而來︰要在一夜之間說服貞香出嫁,去高家給四歲的小喜當媳婦。她遲疑著走進貞香的房間,心里惴惴不安。她雖然無法找出足夠的理由破掉這樁與富貴結親的婚事,可總覺得對不起女兒。作為一個拒絕受窮的母親,她的心情很矛盾,在為女兒能嫁到榮華富貴的高家所慶幸的同時,又為女兒將要虛度的青春年華而淒然。她默默地看著趴在床上看著小人書,嘴里念念有詞的女兒,心里暗罵丈夫。李萬順,你個老狐狸,該死的極作胞,把惡人讓我來做,自己當縮頭烏龜。叫我怎麼向女兒開口呀……
翠姑可不知道,李萬順此刻就在不遠處,悄悄的站在院子的牆根,正豎起耳朵傾听著她走進廂房後的每一個動靜。
高家顯赫的聘禮早就送來了,八抬大轎也已備好,後天就是高家選好的娶親吉日。可是,對自己終身大事一無所知的貞香還整天興致勃勃地往返于學堂。我的老天爺!他感嘆,今天怎麼過得了這一關。要把受蒙蔽多日的女兒說服,還要讓她心甘情願地嫁給那個小糊涂蟲做媳婦,這可不是容易的事。
他背著雙手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像熱鍋上的螞蟻。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無論使什麼招,必須得說服她,明天家里忙活準備一天,後天就是出嫁的日子。
「不!我不要小女婿!」
廂房里傳出貞香的聲音,他急忙走近了站在門縫往里瞅,只見女兒正在哭泣。可憐的人兒好似如夢初醒,坐在床沿上無助地哭著,叫著,她的溜溜小肩聳動,哭聲淒淒切切,直哭得昏天黑地。翠姑站在一邊,「兒啊肉啊」地規勸和誘導,卻在女兒面前毫不收效,翠姑不禁搖頭嘆氣,一副無計可施的神情。
「兒啊,這是命……」翠姑喃喃。
「姥姥!」貞香揚起頭,無助地哭喊了一聲。
天哪,她把自己心中的活菩薩老岳母都搬出來了!李萬順急了,預感大事不妙,撩起腿進房。進門拉長臉,拿出一家之主的威風大聲囔道︰
「哭什麼哭啊!好歹不識的東西。老子是把你去送到狼嘴,還是把你送進虎窩?這一街兩巷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高家的一根手指頭也比我李家的大腿粗,這樣的富貴人家你也不嫁?」
「他家再富,我也不要小女婿!」
「小女婿怎麼啦?過個十來年,你就熬出了頭,他的大兒子大喜是個癱子,沒得指望,他的女兒一出嫁也成了外人。小喜小,肯定處處依靠你,听你的話。吃香的喝辣的,還不是你說了算,那麼大的家業,以後你來當家作主……這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門不進,你想怎樣?」
「我就是嫁給南門賣菜的,也不嫁小女婿!」
「說邪了!」李萬順「啪」的一聲,在茶幾上擊一掌,「就是天皇老子……也有娶大女人做皇後的呢!你嫁也得嫁,不嫁也的嫁!」
「你逼我……」貞香噙住淚,淚眼汪汪四處瞧,突然奔向梳妝台,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剪刀,右手五指套住剪刀把,明晃晃的刀口直對著自己的脖子,轉身看著爹娘嚷嚷︰
「你們再逼……我就一刀抹了。」
「唉呀!你瘋了……」翠姑見這陣勢不顧一切撲上去,抱著貞香的手奪剪刀,可貞香死死的握著剪刀不松開。李萬順一個大步跨上去,掰開女兒的手指頭奪下了剪刀。貞香沒轍了,雙手捂住臉嗚嗚又哭了。這時的哭聲不像剛才那樣高亢,卻充滿絕望。李萬順瞅著嚶嚶哭泣的女兒,只見她雙目紅腫,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抖動。他雙腿無力,咯 一聲,跪在女兒面前。
「小祖宗,你別嚎了,老子給你跪下……求你……」
貞香噎住氣,淚眼從指縫里往外瞅,瞅見跪在自己面前的爹,身子微微一震。
哪有爹給女兒下跪的?翠姑楞了一下,正要伸手拉丈夫,卻听李萬順聲淚俱下的聲音,忙把手縮回去。
「貞香,我的乖女兒,我也舍不得你呀!我這也是沒辦法。可事已至此,你要是真不願意,你爹只有死路一條了……」
李萬順說著,眼淚變戲法般嘩嘩流出來,好像天大的麻煩等著他,句句如鋼錐鑽進貞香的心。
「兒啊,你別擔心,高家也不是狼窩。從大理說,災年鬧饑荒,高家總是搭棚施粥,從小理所,他對我們李家還有恩呢。那年鬧水災,高德貴借給我三斗黃豆,讓我們度過了難關。況且,自古賭帳是賴不得的,如果你不答應嫁過去,豆腐店和小酒館都得歸高家,我們就沒活路了……」
說著,李萬順像個娘們一把鼻涕一把淚,傷心傷意地哭起來,那悲切無助的樣子貞香長這麼大從未見過,使她感到李家的天可能真的要塌了。
李萬順長跪不起,省一把鼻涕抬眼望著怔的女兒,又換了一副淒涼的神情。
「孩子啊,我也知道你不願意。你要實在不願意,我也不逼你。可是,以後全家靠什麼為生,我是沒招了。恐怕……恐怕我過不了這一關……」說到這兒,他眼楮直,幽幽說出一句狠話來。
「以後……你可能再也見不到你爹了……」
這句狠話一出口,貞香繃緊的心弦被扯斷了。高家有恩于我們李家,眼下一家人的生計和父親的性命都與之相關。她如夢初醒,身子一軟,靠在了梳妝台邊。
貞香就像姥姥,從不相信命運之說,卻相信天上有神靈。眼下她感到是神靈讓她站出來,嫁出去,以自己的身子來報恩,來救全家。
「爹,你起來吧,我嫁,我嫁還不行嗎……」
她一陣哽咽,淒切地答應了。說罷這一句,貞香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李家大女兒結婚不到一個月,高得貴三媒六證,歡天喜地把貞香迎進了家門。
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翠姑貼近哭泣著的貞香耳邊說,孩子,你以後就是高家媳婦了,這就是你的命,認命吧。鼓樂聲中,貞香哭得昏沉沉被扶進花轎,又哭得昏沉沉被扶著下轎走進高家門。和那些為了規矩而哭嫁的女兒不同,她悲聲陣陣,來自心底。她在攙扶中行罷大禮,進了洞房仍是哭。睡了哭,哭了睡,昏沉沉度過三天。這三天高家賓客盈門,鑼鼓鞭炮不斷,還請來了丁一芳那響當當的皮影戲班子,好吃好喝招待,在東門連唱了三天大戲。這三天,東門老街口滿街的喧嘩蓋不過鏗鏘的鑼鼓,一到下午,看戲的男女老少人擠人,水泄不通,把高家搭起的戲台子差點擠塌。
束粉面的小皮影王听說新娘是貞香,神色黯然,莫名的惆悵。和他僅有一面之緣的貞香讓他一直縈繞心懷,念念不忘。每每想起那清純明媚而又嬌俏的模樣,心里總是一陣悸動。眼下,深深的惆悵與惋惜中,他很想再見她一面。可三天即將過去,一直未能如願。忍至第三天中午,他借著酒勁對高得貴提出了要求。
「高老板,娶媳婦唱大戲,可唱了兩天我們也沒見著新娘子,你看,是不是讓我們見一見,也好沾沾喜氣啊!」
做為小皮影王的提議高得貴本該答應,可他呵呵笑著擺擺手說︰「對不起,貞香身體不適,需要靜養,過了這陣子……再請你們上門看新娘。」
第三天下午,高得貴的四姨太水枝,撇開那四歲的新郎官小喜,自己一步三搖,來到了戲台前。皮影戲就要開鑼,台前人聲鼎沸,如過年般熱鬧。水枝左避右閃,避開嘈雜的人堆,站在一邊抿嘴嗑著瓜子,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戲台上。今天該唱《三調芭蕉扇》這一出神劇了。在她看來,兒子大喜的日子唱這出,預示著高家呼風喚雨的好兆頭,令她很是得意。她耐心地等著開台鑼鼓。
水枝矜持地等待了一會兒還不見動靜,有些按耐不住,不禁「噗」的一聲,把瓜子殼吐的老遠。好不容易熬到了開場,戲卻變了,不是《三調芭蕉扇》,卻是《豬八戒背媳婦》。當戲目和豬頭在屏幕上出現,水枝的火氣不打一處來。
是誰擅改了戲目?听說老皮影王趙九病了,今天根本就沒來。是丁一芳,一定是他,他是二當家。水枝氣惱地想,老皮影王已退居坐鎮之位,小皮影王丁一芳當家主事,這改戲之事一定是他。
戲台上的屏幕出現了大月復便便搖晃著大豬頭的八戒,水枝一見好似被馬蜂蜇了一下。這不是在諷刺我們高家的婚配,嘲弄我的兒子小喜嗎?水枝顧不了矜持,扭頭向家里奔跑起來。跑回家如報案一般,氣哼哼向高得貴報了案。
「老爺,不得了了,丁一芳把今天的戲本改了!」
高得貴一听,愣了一下,「改唱什麼了?」
「《豬八戒背媳婦》!」
「是嗎……我去看看。」
高得貴低頭沉吟片刻,步履緩緩來到台前。這時的台前笑聲一片,栩栩如生的皮影和生動有趣的唱腔令觀眾笑逐顏開。高得貴看著眾人的神態說︰「木已成舟,也罷,這出戲看起來樂和有趣,就隨他去吧!」
老爺說罷轉身走了,水枝氣哼哼的,盯著台上的丁一芳心生怨恨。此刻,丁一芳的聲音不再美妙,在她听來顯得怪腔怪調。她想起四年前,高家為小喜滿月擺喜酒,也是唱了三天皮影,那三天她天天看戲。丁一芳束粉臉,面若芙蓉,美亢的音色,一出《梁祝》唱下來,把她的魂魄勾走了三分。這幾年來,每每想到丁一芳,那份傾慕之情總會在夜里暗暗綻放,陪她度過了和老爺獨處的無趣之夜。這一刻,她莫名的難受,只感到那份傾慕之情沒有了,是被丁一芳生生摧毀的,她認為兒子的婚姻被他戲弄,自己也似被貶辱,受作踐了。此時此刻對她來說,幾年來對丁一芳的那份暗戀陡然變為惱恨。
屋里的貞香哪知外面的時辰和場面。新婚之喜,雕花大床帷帳內,貞香躺在床上哭泣、昏睡,高得貴曾試著叫冬梅把她從床上拉起來,可別扭的面孔滿臉淚痕,她死活不肯梳洗,高得貴听聞只好作罷,夫人潘氏有些忍不住要作,被他制止了。
高德貴說︰「這三天她為大,大家讓著點吧,過了三天,禮數到位全了好事,煮熟了的鴨子飛不了,那時,她就是我高家的人,還拍她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