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總是會來,靜園外的斜道上,封長卿終于等到了薇寧。
他日日踏馬而來,早將往日的從容拋在腦後,今日一見薇寧,縱身躍下馬,含笑道︰「葉姑娘,我們終于見面了。」
只是等人套車出門的功夫便被他逮著機會,看樣子不是巧遇,而是他特意守著。薇寧蹙著眉掃了蟬心一眼,施下禮去︰「長卿公子客氣,還要謝過長卿公子相救之恩。」
封長卿連忙側身避過,老老實實地道︰「慚愧,我並無幫上什麼忙,救你們的另有其人。」
「公子何必謙讓,那日我在車內看得清楚,在場之人全都躲得遠遠的,除了蟬心和若影,就只有長卿公子拼死相護,若不是你,怕是我二人已經死了。」
他被她的一再道謝弄得不知所措,差點想不起自己等在這里的目的,輕咳一聲才道︰「我听說葉姑娘報了今次的女科,定有十分才學,不知姑娘師承何處?」
這卻是在探她的來歷,封長卿早在心中認定她便是那個曾與自己共處三月的葉薇寧,如今的梅莊莊主,可怎麼也想不通她為何突然會以這張面容出現,這是她真正的面目嗎?如今他對著那張毫無遮掩的面容,卻覺得更不真切,好似團團迷霧籠罩在心頭。
「女兒家識文斷字已足矣,才學是不敢當的。我從幼年便隨父母遠游,月余前才回到淮州,不過是跟著父親學了些皮毛。」
「哦?這麼說姑娘從未去過廣陵府?可我看姑娘真的很象一個人。」
「是誰?」
「封某舊交,她亦姓葉,名字里也有個薇字,卻比你多了個字。」說罷他深深地看著她。
微風輕輕拂過,帶得幾縷發絲飄搖,薇寧一臉笑意,似乎篤定他拿她無法,頓了頓才道︰「是封夫人的義妹麼?日前曾听夫人提起過,我表姐也說此事甚巧。」
「真有這麼巧嗎?」
「是與不是,公子日後便知,听聞令兄欲為你在靖安王面前謀個差事,若是成了,往後說不得還要你多多照應,葉薇除了表姐與文瑞表佷,再無親人,若是入京赴考則舉目無親……」
她神色微黯,單薄的身形頓讓人心起憐惜,封長卿明知她沒說半句實話,但卻不忍再追問下去,
「現如今各地的預考五月便要開始,不才雖不敢說精通詩文,但想來那女科之試不會太難,便讓我來給你擬些題目你看可好?」
「多謝長卿公子,怎敢讓公子費心,再說男女有別,著實不太方便呢。」這會兒功夫園子里駛出輛馬車,薇寧微抬下巴,示意蟬心攔住封長卿,她則向後走了數步,轉身上了剛剛停好的馬車。
那邊蟬心正擋住封長卿,口中還道︰「咦公子,那邊的女子似乎與你相識,正等著公子呢。」
淮安城內活水甚多,街巷與水道相依相伴,朱紅小橋,輕輕流水,處處是景。
薇寧並未一直乘坐馬車,未到柳岸巷口便下了馬車,戴上頂帷帽腳步不停往里走,來到一處精致的茶舍前。
「茶韻」茶舍臨著條小清河,又座落在偏僻的背街小巷,快走到茶舍門前時,她放慢了腳步,往兩邊看了幾眼。果不其然看到一輛漆黑的馬車停在岸邊,幾匹神駿的黑馬。
對于當日突然出現的那輛黑色馬車的來歷,薇寧一直放在心頭。本來當日的安排本應是蟬心與若影支到她在馬車里動完手腳便發力將殺手擊退,誰知道會突然冒出來一些神秘人,兩三下便將場面控制住,而且這黑色馬車的主人竟連面都不露就走了。他知道靜園里住著是誰,抑或者根本不感興趣,不過是恰逢其會?
事態超出她掌控,這讓她莫名地煩悶。義父生前曾告誡過她,心思縝密是好事,但萬事不可強求,你不可能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若是事事想得周全,只會越來越累。
她不得不小心求證。這輛馬車十分扎眼,淮安城里要找這樣的馬車很容易,兩三下便查得清清楚楚。
原來這輛馬車的主人也是從京師剛剛到達淮安,在客棧包了套上等的獨院住著,隨行的人似乎十分緊張這個主子,沒有人見過車里的人是男是女,那些黑衣僕人將那個人護得嚴嚴實實。靜園門外玉清娘等人遇險那一日,正好是他們到達淮安城的日子。
未入茶舍便被一個胖胖的男人攔住,好聲好氣地道︰「姑娘,今兒這茶舍我家主人包了,還請您別處吃茶去。」
此人胖乎乎的身材,四十上下,一看就是個管事,說話也不拿捏,讓人心生好感。
「可是……我與家人約好了在這里等著,若是她們來了我不在,會擔心的。」她往里探了探,空空的廳堂里垂著數道竹簾,隔著層層幽影,似乎有一道人影端坐在最深處。
好靜。茶舍的伙計也不見蹤影,她怯怯地道︰「來之前並不知道這兒會被包下來,我便在門外等著罷。」
這會兒日頭正盛,讓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外頭曬著,確實有些說不過去。胖管事似有什麼顧忌,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又猶豫了片刻,終于咬牙道︰「那就請姑娘在門邊這扇的茶座暫且等一會兒,這麼熱的天,是得喝點茶水潤潤嗓子,只是我家主人愛靜,受不得吵鬧,姑娘莫要高語。」
「多謝您了,我坐一會兒,等的人一來就走。」
茶韻茶舍雖然不是淮安城最大的茶舍,名氣卻也不小。因這里清靜幽雅,來客中女客佔了差不多一半,象薇寧這樣的單身女客常有。茶舍里的伙計不論男女,均泡得一手好茶,這幾日茶舍被外地客人重金包了下來,伙計們清閑得不得了,全被掌櫃的拘在後堂不準出去,生怕打擾到客人的雅興。這會兒見來了個陌生客人,才有一名婦人輕手輕腳地出來上茶,又按著規矩上了四碟茶點︰「姑娘喝茶。」
薇寧輕輕撩起一角紗羅,啜了口茶。
茶舍大廳以細白簾子隔成幾重,一溜的細絹紗縛在簾邊,逢人進出處輕輕攏著煙色的軟羅,越往里越見精致,還有些地方掛著風雅的畫卷,仿佛這里賣得不是茶水,而是名家名作。
除了胖總管幾次將來消遣的客人勸走的話語聲,廳堂內再沒別的聲音。一眾護衛站得筆直,仿佛重重垂簾之後坐著的是至要緊之人,可惜離得太遠,薇寧什麼也看不到,只覺得一道若有若無的目光在打量著她。
未幾又來了個客人,黃瘦的臉上垂著幾縷焦須,衣角洗得發白,一幅窮困潦倒之相,他一腳踏進來,發現昔日客人絡繹不絕的茶舍有些冷情,愣了下神才往里走。胖總管從里面迎出來,看清楚他的樣貌後心中一喜,抱拳問道︰「敢問先生名諱?可是若虛先生?」
來人模樣落魄,架子卻不小,只掃了胖總管一眼便轉過身,來到薇寧所坐的桌子面前,翻了翻眼道︰「小姑娘,知道這張桌子是誰的嗎?」
但凡如此問話,便是與這位子有些淵源。薇寧搖了搖頭,啟唇回道︰「難道這不是茶舍的嗎?」
「女人家就是沒見識,這可是我常坐之位,如今你可懂了。」
薇寧接著搖頭,安坐不動。
焦黃胡子沒想到她會如此,心中大怒,哼一聲甩甩袖袍,遷怒于站在身後的胖管家︰「你是誰,這茶舍管事的人呢?」
胖管家面上帶了恭謹的笑︰「在下自京城來,知道先生每月中定會來此飲茶,我家主人已在此候了三日,可否請先生移步一敘?」
原來他們已包了這茶舍三日,就是為了等這個人。焦黃胡子卻不承情,冷冷地道︰「那又如何,我又沒讓他等。」
胖管家面色一僵,看了薇寧一眼,含糊地道︰「家主人有病在身,听聞先生醫術高明,特來向先生求醫問藥。」
「胡鬧,我只是山林野夫,哪里會救人,你家主人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這下子既沒承認,卻也沒有否認,看來他必是若虛無疑。
「你不是諭法大師的弟子嗎?」
「誰說是那老頭的弟子就一定會治病,我偏偏不會!」他想是翻眼翻習慣了,說這幾句話至少翻了十次白眼給人看。
胖總管臉上的笑再也撐不下去,急得冒汗,如此粗魯不堪的人怎麼會是神醫,他們一定等錯了人。
既然不是他,那只好再趕人了。
「今日我家主人包了這茶舍,恕不招待外人,還請你換個地方吃茶。」
「阿奎,若虛先生是世外高人,不可無禮。」
溫潤的聲音近在咫尺,一道穿著青衣錦紋的身影出現在薇寧身後,原來令她左猜右想的人已從簾後走出來。
奎總管連忙退到一邊,他對主人極有信心,即使是再難纏的人物都會為主人折服,斷不會拒絕主人的請求。
那人年紀在二十歲左右,膚色有些蒼白,襯得本就濃密的眉毛如重墨畫就,幽深的目光輕輕在所有人面上掃過,待到薇寧時略頓了頓。即便是薇寧並未露出面容,卻不由自主在他謙和的笑意中垂下頭。
她的心情有些古怪,原來黑色馬車的主人竟是來尋醫的。難道那日他出現在靜園門口純是巧合?不,不會的,靜園四周並無人家,更沒有路過的理由,一定有什麼原因是她所不知道的。
若虛先生咳了聲,正主兒出來了,好像有些來頭,于是他收起狂態,好聲好氣地問︰「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這里說話不太方便,可否請先生隨我到別處敘話。」
若虛先生脖子一梗,怪聲怪氣地道︰「你說要我去就去,可能嗎?」
「先生請看。」
那男子伸出手在若虛面前一晃便收了回去,也不知拿了個什麼物事,只見若虛面皮突然漲紅,似乎是件對他極其關緊的物事,差點硬搶抓回來。最終還是忍住,點點頭答應跟他們走。
就是這樣的人包下茶舍,為了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治病的野醫?初開始薇寧以為一出手便包下茶舍之人,定是從外地來的土財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人。
既是已等到要等的人,奎總管他們便要離開茶舍,走過薇寧身邊時,奎總管停下來問她︰「姑娘,你還不走?」
她半低著頭,透過蒙蒙紗羅看了一眼那道跟著停下來的青色身影,用低若蚊蠅的聲音告訴他︰「我還在等人。」
奎總管關切地問︰「總不能一直在這兒等著,我家主人讓我問你,可要送你回去。」
此時一輛馬車快速駛來,在茶舍門口停下,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子跳下車,急切地沖進大門,口中叫道︰「葉姑娘,」
卻是終于擺月兌掉封長卿的蟬心,她一眼看到薇寧忙跑過來︰「葉姑娘,對不住,我來晚了。」
薇寧連忙起身迎上去,緊緊依著她︰「蟬心姐姐,你可來了。」
「我不太熟這里的路,繞了很久,差點找不到這里。」蟬心握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下,示意已安排妥當,自會有人跟著查下去。
說話間奎總管幾人已走過來,那男子突然開口︰「我見過你,你的功夫不弱。」
蟬心詫聲道︰「你是哪位?」
「來人,護送她們回靜園。」
「你是誰,怎知道我們住在靜園?」
瞧著那黑色馬車走遠,蟬心似乎才醒悟過來,對身邊兩個鐵塔似的漢子道︰「原來是你們,那天要多謝你們了,不知貴主人高姓大名,我好回去告訴我家主人,還要謝過救命之恩。」
兩名漢子*地拱手道︰「請姑娘上車。」
顯是不想多說,蟬心不再問下去,扶著薇寧上自己帶來的馬車,那兩名漢子騎了馬送二人到靜園門口便策馬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