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沒等臨桂回答前一個問題,塞壬就打開了香囊,看著里面的頭發,問道,「這里面為什麼裝著頭發?」
一提起這個,臨桂就不自覺地低了低頭,忍著心里的難受勁兒,道︰「這是……結發。把頭發結在一起,結發同心,一過一輩子。督主,這是喜歡您,真喜歡您。」
「是麼。」塞壬輕輕捻著手里的頭發,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阿晟他,出了什麼事嗎?」
「瞧您說的。」臨桂想都沒想,道,「主子能出什麼事,從來可都只有主子讓別人出事的份兒。」
「可是……」塞壬將長長的發絲放回香囊里,又將香囊慢慢攢緊,「這麼浪漫的事,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做,怎麼想都很可疑呀。」
「督主他,多半是害羞了吧……督主的性子,您還不知道麼?」臨桂忍著鼻子發酸,哄她道。
「就算是這麼回事吧……可是,你這麼想讓我先一步走,也很可疑呀。阿晟沒理由非要讓我先走一步的。」塞壬看著臨桂,道,「雖然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我總覺得像是出了什麼事……不管那麼多了,總之,阿晟不回來,我是不會走的。」
臨桂在原地頓了頓,最終還是沒能忍住心里的難受勁兒,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哀聲道︰「小姐,您就走吧……督主這是想讓您活著,別的您就別管了,您就跟奴才走吧……」說著,他的話里已然帶上了哭腔,「督主是真想讓您活,好好活著。督主這輩子啊……沒求過人。可今兒個,他把奴才叫屋里,給……給奴才跪下了啊!他求奴才,求奴才好好伺候您,伺候您一輩子,讓您一輩子啊……都順風順水,開開心心的……」說到這兒,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留下來,您幫不上什麼忙,保不齊還連命都留不住了……您可別負了督主的一片心,督主為了您,可都願意給奴才跪下了……您就跟奴才走吧,奴才也算有幾分小本事,保管能伺候好您,伺候一輩子。」
「……阿晟他怎麼了?」塞壬卻不答應,只是盯著臨桂,攢緊了手中的香囊。盡管有猜測,但知道連晟真的出了事,而且顯然還很嚴重,塞壬還是冒了一手的汗,不自覺地重復道,「阿晟他怎麼了?」
臨桂沒答,而是繼續勸道︰「您就跟奴才走吧……聖上這是想著,咱這些小魚小蝦的也翻不出什麼大浪,想拉回點名聲,這才要麼貶要麼趕,勉強放咱這些殘黨活著。這會兒這院子里的人都有眼色地趕著收拾著要走呢,您要是非要留,那可真是顯眼得很,聖上的人哪兒還有耐性留您的命啊……」
塞壬下了床,把臨桂從地上拉起來,看著他的眼楮,道︰「那,你的意思不就是,讓我明知道阿晟有危險,卻還要扔下他自己逃掉嗎?」她抓緊了臨桂的胳膊,「謝謝你這麼好,但是我不會走,我不可能丟下阿晟一個人的。」
「您這樣……難怪主子要對您好,也真是值了……可您怎麼就不明白呢。」臨桂看著她,幾乎想把她強行往外拽,「督主拼了命想讓您活得好好的,您留下來,督主他不高興!您這可不是為他好!」
*
皇帝在朝堂之上當朝下令杖責,也真是開國以來頭一回的事了。一頓刑杖,根本就是在按杖斃的標準來,將連晟當朝打昏了過去。連晟只知皇帝越大越不待見他,卻不知道他竟能狠心至此,在取他性命之前,還要用他殺雞儆猴一回,差點省去午門,直接將他打進黃泉。
早知會有今日,他還不如索性就壓住皇帝的權力,將權握到自己手里去,那樣……那樣,今日,他就還能親自守著塞壬。一想到這個,他就無比後悔,後悔自己不夠心狠。
連晟側臥在滿是潮濕霉味的牢房中,意識昏沉沉的。他身上的傷太重,又已經在這牢中餓了一日一夜,水米未進,幾乎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了。很奇怪的是,明明連意識都昏沉了,連晟卻仍能覺得痛,疼痛鑽心蝕骨,尖銳地刺入他昏沉的意識,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連晟難捱地蹙著眉,下意識地想要想些美好的事情來轉移對疼痛的注意,于是,他就不知道多少次地又想起了塞壬……或者說,他的意識幾乎沒有離開過她。
他想起,上次,他也捱了打,盡管要輕上許多,卻也是痛得難受的。可是,在被塞壬發現後,一直被她管著照顧著,他竟就記不得疼了。後來,他盯緊她,要她一直和他在一起,好像也沒有過上許多日子,身上的傷就被她用心照顧得全好了。只可惜,這身被她在意又珍惜的皮肉,放在別人那里卻是可憎可恨的,因而沒過幾日,就又被傷成了這個樣子……說到底,就只有她會對他好,只有她能讓他心里舒舒坦坦的,因為她心疼他,絕不會舍得他受苦。
說起來,他至今還不知道塞壬究竟是何身份……他追問過她許多次,她卻總給他那個匪夷所思的回答,只道她來自于異世,表情認真得讓他幾乎當了真——可是,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又怎麼可能是真的呢。奇怪的是,雖然並不相信,但在她目光真摯地多次強調下,他被欺瞞的感覺就不知不覺地就少了許多。他想,也許他多少還是不自覺地信了她一點的……畢竟是她說出的話,就是再匪夷所思,也由不得他一點也不信。
也不知道現在,她走了沒有……一定是走了的吧,畢竟,他是要臨桂瞞著她,哄著她出門的。否則,如若知道他是出了事,她一定不會獨自離開的。這一點,他還是有自信的。這麼想著,連晟不自覺地勾了勾唇角。
盡管仍模不清塞壬的來歷,他卻還是很用心地為她找了他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後路。他用最誠懇的態度去求了臨桂,求他送她出宮,而後能伺候好她,一輩子。否則,留她孤身養活自己,他怕她活不好。臨桂做事,他還是信得過的。他是他唯一的心月復,十年來對他忠心耿耿,做事也頗為可靠。最重要的是,他是他能想到的最信得過的人,是以,他才能極力忍著不甘,勉強將塞壬交給她。不是他親自照顧,他終究不甘心不放心,總覺得臨桂做得必定有不如他周到的地方,卻捱不住他是真的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臨桂是他能為她找到的最好的出路。臨桂腦子活絡,心思細密,就是沒進東廠,在其他地方,一定也能輕松混得風生水起,定能讓她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下半輩子,她大概是能好好過的……和他這樣的短命鬼不同,她一定能過得好好的,然後……漸漸地忘掉他。
她會忘掉他,然後……日後,日後,她被臨桂伺候久了,會有可能與他日久生情也說不定……想到這兒,連晟不自覺地咬緊了牙,攢著拳頭用力抵住了自己胸膛。
沒有人能記著一個死人太久,他從不覺得塞壬會死心眼地為他守貞一生。所以,他確信,幾年十幾年,日子久了,她一定會忘了他,一定會去過她的好日子吧……她的日子里不再有他,所以漸漸地,她就不會再記起他,她就會慢慢忘掉他……
他從未對死亡如此不甘心過,就連滿心仇恨的孩提時都沒有。「她會忘掉他」五個字,像是條帶刺的鎖鏈,一直一直緊緊纏在連晟的心髒上,越纏越緊,像是能絞出血來,刺得他胸口劇痛,仿佛比他身上差點折了他性命的傷還要疼。
連晟極力忍著心里幾乎能將他生生壓死的嫉妒和不甘願。其實,盡管勉強將塞壬托給了他人,連晟卻實際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做。實際上,他是想讓塞壬永遠和他在一起的。生也好,死也好,黃泉路上一起走,到了地府他護她。不管怎樣,他都不想和她分開。他的內心叫囂著想讓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現在,他無法活著了,他便也打心底里帶她一起共赴黃泉。
可是他沒有……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瘋狂地渴求她的存在,卻還是松開了手……甚至還將她托付給了其他男人。他咬牙切齒,他嫉妒得發瘋,卻還是這樣做了,甚至還拋下自尊跪了下來,懇求那個男人接受他的托付。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理解到,原來,這是因為愛。他對她的愛,不知不覺中已經深到戰勝了他的嫉妒,戰勝了他的不甘,戰勝了他的自尊,甚至戰勝了他驚人的佔有欲,讓他只願她能好好地活著。
連晟沉沉地躺在牢房中潮濕的稻草上,在無數的負面情緒中恍惚地想著,明日無門斬首,自此天人兩隔,他大概是再也見不到塞壬了……再也見不到了……
這麼想著,他不自覺地更加捏緊了拳頭。「再也見不到她」和「她會忘掉他」,他說不清哪一個會讓他更難接受。他從未如此期待眾生真有魂靈,若死後有靈,至少他還能存著意識,就還能再跟在她的身邊,再不用與她分開了吧。盡管因為她看不到他,他大概會感到心中抑郁,但這總好過讓他再也見不到她。況且,如若能就這樣一直跟著她,他也可以等著她百年之後,再與她共赴黃泉。
這樣,他就不用與她分開了……這麼想著,連晟忍不住勾了勾蒼白的唇角,在毫無血色的臉上無意識地牽出了一抹笑來。
若能這樣,倒還不錯。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