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米諾斯垂著眼看著氣息微弱的瑟普斯，手腳冰涼。
他真的沒想過會這樣。
不管是拉達曼迪斯和薩爾佩冬真的會派人來森林深處非得置他于死地，還是瑟普斯會受到這麼嚴重的傷害，他都沒有想過。
米諾斯眼里這個世界並沒有到那麼冰冷的程度，冰冷得連最基本的仁慈和親情都沒有。
他高估了瑟普斯的能力。
即便瑟普斯再聰明，即便瑟普斯能夠憑借一己之力養過他們兩個，即使瑟普斯孤身一人在危機四伏的森林里存活了兩年，但瑟普斯也只是個比他大了一兩歲的小孩兒而已。
小孩兒想要跟手握武器並且強壯魁梧的成年人打斗，怎麼都不可能佔得上風。
能夠殺死一個人已經是十分令人驕傲的戰績了。
但米諾斯卻並不想看到瑟普斯有這麼令人驕傲的戰績——因為將那個男人殺死的代價，是瑟普斯的生命。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的死亡讓米諾斯感到如此無措，自鼓動的心髒中蔓延開來的無力和酸痛滋味讓米諾斯渾身都失去了力氣。
這大概就是母親在每天面對宙斯的神像哭泣時所感受到的，名為悲傷的情緒。
死神達拿都斯緊隨著死亡的氣息而來，他手中寶劍高懸，在陽光下泛著代表死亡的灰黑。
他俯下.身，撩起瑟普斯的一束頭發，只需要輕輕揮動寶劍將亡者的頭發斬斷一縷，就能將生魂與人間的牽扯斬斷，將亡者的靈魂引渡進入冥土。
米諾斯感覺到身邊的死亡氣息，抬起頭來擦掉臉上滑落的濕意，茫然而恐慌的看著眼前的虛空。
他知道，被人們所畏懼厭惡的死亡之神就在他身邊，將要帶走瑟普斯的靈魂。
蛇尖叫一聲，直立著身體，小爪子搭在瑟普斯肚皮上看了一眼，轉頭竄向米諾斯，直接將米諾斯穿著的那件衣服上，由瑟普斯親手為他縫上的小獸皮袋子咬破，將里邊的獸牙叼了出來。
獸牙被放在了瑟普斯心口上。
瑟普斯微弱而斷斷續續的呼吸頓時穩定下來。
達拿都斯詫異的看了一眼那顆獸牙，握著瑟普斯那一縷黑發的手松開來，退到一邊仔細打量的米諾斯。
這是提豐的牙齒，還是難得的善的牙。
提豐自從落到深淵之後就再沒離開過冥土深處那一片虛無之地，想要得到提豐的牙齒並不容易——即便提豐有一百個腦袋，牙齒有很多，那也不容易。
達拿都斯一眼就看出米諾斯身上有著宙斯的一部分血脈，而宙斯當初直接把提豐打進深淵之中，手里有屬于提豐的一些戰利品也不奇怪。
這麼一想，一個擁有宙斯血脈的半神擁有提豐的獸牙並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情，這只能證明宙斯其實還蠻重視這些子孫的。
提豐的牙能夠威懾百獸，提豐的力量足以抵擋死亡。
以提豐的獸牙抗拒一次普通人類的死亡，是相當容易的一件事情。
達拿都斯抱著他的寶劍又瞅了讓米諾斯擺出提豐之牙的瑟普斯一眼，實在沒在這小孩兒臉上看出什麼花樣來。
長得中等偏上，但太過于蒼白的臉色和還沒有全然褪去的死氣讓瑟普斯看起來像一具了無生息的尸體。
即便是死神，也沒有仔細去琢磨一具尸體會有什麼令人心動的相貌。
宙斯的孩子真早熟，達拿都斯想，他又有能夠跟陛下和他的兄弟閑扯的談資了。
米諾斯感覺到死亡的退卻，目光落在呼吸平穩的瑟普斯身上，瑟普斯臉上的死灰逐漸褪去，月復部那一塊紅印也逐漸消失，瑟普斯蒼白的臉色泛起了代表健康的紅暈。
米諾斯猛的湊過去，小心的沒有踫動那顆獸牙，四下捏了捏瑟普斯的傷處，發現的確是沒有問題了。
瑟普斯看起來比之前還要健康得多。
米諾斯回頭看了蛇一眼，蛇正蹲在瑟普斯的肚子上盯著他。
米諾斯覺得跟一只蛇大眼瞪小眼有點兒傻，他很快收回視線，看向那顆獸牙。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這顆獸牙有這麼大的用處。
米諾斯相當肯定他剛剛察覺到的氣息來自于冥府之中那位在人間播撒死亡的神祗，身為擁有諸神之王血脈的半身，他雖然沒有辦法直接看到隱藏了自己的神祗，但卻是能夠感覺得到他們的氣息的。
死亡的氣息之所以退卻，是因為這顆獸牙的出現。
米諾斯視線掃過因為死神的降臨而早已消失不見的狼群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體。
他想到剛剛那只想要過來的狼忌憚的模樣，低下頭看了一眼那顆獸牙，感覺心中暖暖。
這是宙斯留給他們的東西，也許對于宙斯來說並不算多麼珍貴，但對于擁有一半人類血脈，壽命絲毫比不上神祗，除卻身體與天賦之外，並不比其他人類強多少的半神來說，卻是相當有用的。
之前並不知道獸牙的用處，但你看現在，不就用上了嗎。
米諾斯這是第一次真切的感覺到來自宙斯的善意。
蛇防備著米諾斯，擔心他將那顆獸牙拿走。
米諾斯卻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看著瑟普斯，確定了對方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至少不會因為移動而造成劇痛或者加劇傷勢了，他就向瑟普斯伸出手，想要把人背起來離開。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瑟普斯還沒醒過來，但米諾斯卻知道他們不能在這里留得太久。
看這里的痕跡，來的肯定不只有一個人，那具尸體被拖行的痕跡還留著，直愣愣的一條，一點兒都不像狼群能拖出來的痕跡。
而且瑟普斯並不是多沖動的人，而且動作也一向謹慎。
會讓瑟普斯直接沖出去的，肯定是這三個人說了什麼會威脅到他們生存的話。
米諾斯自認為對瑟普斯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瑟普斯在這座森林里唯一一戳就爆的點只有那個洞穴。
大概是這幾個來自克里特的戰士有所發現，畢竟比這個洞穴更適合生存的地方實在是太難找了，而且洞穴里的有他們所有的財產和儲備糧，生活的痕跡實在太重，而確定了米諾斯沒有死而且森林之中還有個正在幫助他的人之後，這幾個男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不得不說，米諾斯的猜測準確率相當的高。
蛇看到米諾斯伸手，站在瑟普斯肚子上，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沖著米諾斯齜牙威脅。
米諾斯愣了愣。
「我們得帶瑟普斯走。」米諾斯說，雖然他覺得對一只蛇解釋自己動作的目的有點兒傻，但還是這麼做了，「這座森林里還有其他人，會殺死我們，還有，狼群要來了。」
米諾斯說的並不是假話，半神之身的他比起瑟普斯的感官都要靈敏不少，而蛇更是這方面的行家。
米諾斯話一出，蛇就咬開瑟普斯身上的小獸皮袋子，叼出一根草繩來，遞給了米諾斯，然後拍了拍獸牙。
「給瑟普斯戴上？」米諾斯猜測著蛇的意思。
蛇點了點頭，跳下瑟普斯的身體，安靜的趴在一邊不動了。
米諾斯拿起獸牙，動作不怎麼熟練的把獸牙綁了一圈又一圈，再低頭的時候發現瑟普斯的呼吸又變得紊亂起來。
米諾斯嚇了一跳，趕忙把綁好的獸牙掛在瑟普斯脖子上，這才讓瑟普斯的呼吸再一次平穩起來。
「他……不能離開這個？」米諾斯說著，將瑟普斯扶起來，將他挪到背上。
米諾斯有些慶幸，還好瑟普斯這兩年因為吃的不是很好有些營養不良沒長太高，不然他背起來還真有些尷尬。
蛇叫了一聲，米諾斯猜測大概是肯定的意思。
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蛇在背後到處亂竄掀起無數落葉，簡單的掃除了他們留下的痕跡。
幸好今天沒下雨，要是下雨了，這痕跡還真的不好處理。
米諾斯背著瑟普斯回到洞穴，小心的將人放到獸皮床上，盯著那顆獸牙發愣。
這麼綁著實在不怎麼結實。
萬一掉下來了，瑟普斯還是會死。
米諾斯開始琢磨著怎麼才能把這個獸牙給瑟普斯掛穩。
以及怎麼樣才能讓瑟普斯原諒他之前的隱瞞，米諾斯知道瑟普斯肯定已經知道了他隱瞞他的事情。
而不巧，這件事情正是導致瑟普斯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
米諾斯都有些不敢想象瑟普斯醒過來的時候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他。
不敢想，所以他就索性逃避過去不想了。
船到橋頭自然直，他不奢求瑟普斯會原諒他，但他總得好好照顧瑟普斯，對他好。
是求得問心無愧，或者是發自真心的希望再一次得到瑟普斯的好，米諾斯心中隱隱更加偏向于後者。
因為瑟普斯真的是頭一個讓他感覺到明確而直白的善意和愉快的人。
米諾斯並不想就這麼失去瑟普斯，他想要對瑟普斯好，以彌補自己的過錯，或者說，他想要贖罪。
米諾斯低下頭算了算，感覺這筆人情債，他這輩子都還不清。
瑟普斯沒有醒過來，米諾斯也不再只呆坐在他身邊，他不能再跟以前一樣什麼事都指望別人。
之前指望瑟普斯，之後指望來的那些，是城邦之主的人。
結果卻釀成了這樣的惡果。
米諾斯站起身來，仰頭看著已經西沉的太陽，火紅熱烈的在天際燃燒著雲朵。
在瑟普斯醒過來之前，他也許能夠想辦法先處理掉隱患——比如還在森林里游蕩尋找著他的克里特戰士。
米諾斯偏頭看了一眼蹲在窗邊上一眨不眨的看著瑟普斯的蛇。
他找不到人，但這個小家伙肯定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