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萱收拾好行裝上路的時候，已是深夜，南宮淵到底是恩準了讓蘇萱帶著鏡子上路，估模著也有楊落雪和文淑妃的招呼，至少那些太監們在看到這麼大的鏡子時沒怎麼為難她，睜只眼閉只眼就幫著抬到了馬車上了。
蘇萱向來坐不來馬車，又因為月復中有了孩子的緣故，上車後沒多久便倚著如畫沉沉睡去了，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一早了。她掙扎著起了身，驚覺自己竟在破舊的馬車里睡了大半夜。
一旁的未月瞧著她醒了，連忙從包裹里拿出水和干糧出來遞給蘇萱。
蘇萱這些年吃慣了宮里的山珍海味，又吃多了星兒極好的手藝，一時間竟皺了眉頭覺得難以下咽。未月瞧著她的模樣，也有些為難道︰「娘娘，這東西難吃，可是，還是將就著遲點吧……畢竟……」
「沒什麼。」蘇萱對她安慰地笑笑，「富貴日子過多了，整個人都得了富貴病了。」
「富貴病，這個詞語倒是新鮮呢。」如畫被蘇萱倚了大半宿，此刻正揉著胳膊。
「累了吧……」蘇萱瞧見她的動作，也動手幫她揉起來，「有沒有被我壓壞。」
「娘娘說的什麼話。」如畫笑笑，「娘娘都清瘦成這樣了，哪里還能壓著奴婢……」
蘇萱安撫地拉住她的手︰「你啊……」她朝四周看了看，蹙眉道︰「小安子呢？」
「他在外頭呢。」未月答，「因瞧著娘娘睡了，小安子說他在外頭方便些，所以就出去了。」
「如今已是冬日了，外頭風大的很，叫他進來。」蘇萱囑咐未月道，「若是凍壞了身子怎麼好。」
未月應了一聲掀了簾子便招呼了小安子進來，小太監已經凍的臉頰發紫，正準備行禮就被蘇萱攔下︰「好了好了，這地方原就狹窄，你就別跪來跪去的了。」
小安子以前在听雪軒的時候大多是伺候在殿外，並不怎麼和蘇萱說話，此刻瞧著蘇萱平易近人的模樣，更是忽然紅了臉，囁語著站起來︰「謝娘娘……」
「我已經不是什麼娘娘了。」蘇萱撫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輕輕一笑，「以後你們也不要喊我娘娘了，就，叫我小姐吧……」
「小姐……」未月重復了一句，笑了笑，「倒是不錯呢。」
「這樣喊著還顯得年輕些。」蘇萱對她笑笑，抬手掀起了窗戶上的簾子，「長門宮不是就在京郊嗎？怎麼走了這麼久還沒有到呢？」
「因為……這馬不好。」小安子不安地看了蘇萱一眼，似乎是怕她生氣，「那些太監們，沒有挑好的馬來……所以走的格外慢些……」
蘇萱自然注意到了他眼光里的意思︰「沒關系，慢些也好，咱們可以看看風景。放心，我不介意這些。」
小安子和如畫對視了一眼，終于還是問出來心中的疑惑︰「娘……小姐，不生氣，不難過嗎？」
「嗯……難過啊。」蘇萱看著窗外慢慢劃過的景色，看著天邊一點點透出來的光芒，輕聲道，「很難過呢。」
「那，小姐怎麼還笑的出來？」
「不然呢？難道我要哭嗎？」蘇萱輕輕嘆了口氣，「再難過，還是要活下去，再難過，還是要過下去，更何況，還有這麼個孩子……」她的手指溫柔地撫上了自己尚還平坦的小月復，面容上更多了幾分柔和，「為了他，我也要好好地過下去。」
「小姐……」如畫的聲音哽了下，伸手握住了蘇萱的胳膊。
蘇萱抬起頭，目光里也多了星星點點的淚水︰「星兒和子南為了我，丟了性命，那麼多人，因為我，失去了性命……我背負了這麼多性命，怎麼可以自輕自賤呢……」
馬車里一時間安靜了下來，未月和如畫听到星兒的名字後，眼淚也忍不住掉下來，畢竟是這麼多年以來的姐妹，一時間人真的去了，再念起，淚水就忍不住。
良久，小安子忽然在狹窄的空間里跪下來，對著蘇萱猛地磕了個響頭，三個女子還未反應過來，就听見他結結巴巴的聲音︰「小，小姐，奴才不會說話，但是，雖然，雖然星兒姐姐去了，但是，奴才，一定，一定會伺候好小姐，還有還有，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奴才發誓！」
蘇萱被他一番信誓旦旦的話給弄的怔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鼻頭更是一酸，自己起身將他扶起︰「都說了叫你不要跪了，怎麼不听話……」
「奴才，奴才……」小安子又開始結巴了。
「好了好了，我又沒有怪你。」蘇萱瞧他臉都漲紅了，忍不住笑出來，「不過以後科技助，做我的人，可不能這麼膽小。」
小安子連連點頭︰「奴才知道了！」
「倒是我很奇怪，你怎的會願意和我一起去那種地方受苦？」蘇萱偏了偏頭，問出了心中疑惑。
「因為……小姐對奴才好。」小安子輕聲道，「以前奴才在廊下守夜，也只有小姐擔心奴才會冷，小姐對下人好，對奴才也好……」
蘇萱微微一笑︰「傻孩子。」
馬車「吱呀」一聲停住了，蘇萱的身子一震，險些摔倒。未月連忙上去扶，忍不住對著外頭道︰「怎麼搞的，駕馬車也駕不好嗎？」
「呦，姑娘這是什麼話呢。」外面傳來了太監尖細的聲音，「不是到了地兒雜家才停下的嗎！還是請姑娘快些下車吧！」
「你……」如畫氣結，正欲反駁卻被蘇萱止住。
蘇萱輕輕搖搖頭︰「拿上東西下去吧。」她的眼光掃過橫著放在一旁的鏡子上︰「小安子，你小心點拿那個鏡子。」
主僕四人在駕車的太監冰冷不屑的眼光里下了車，後者冷哼了一聲後便調轉了馬頭離開。
蘇萱無所謂地笑了笑，抬頭看了看面前的宮殿。
楷書鐫刻的「長門宮」三個大字在冬日冰冷的空氣里顯得格外蕭條。大殿的朱紅大門已經被歲月沖刷的陳舊無比，斑駁難看的很。
可是奇怪的是，門口的台階竟干干淨淨，連一絲雜草也無。
蘇萱皺了皺眉頭，喃喃道︰「長門宮……」
「小姐，怎麼了？」如畫看到蘇萱恍惚的神情，有些擔憂道。
「沒什麼，不過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典故罷了。」蘇萱垂下頭笑笑，「當年的陳阿嬌，便也是被漢武帝遣去了長門宮……然後，死在了那里。」
「小姐說什麼不吉利話呢！」如畫趕忙止了她的話頭，提了提手里簡單的包袱，「小姐咱們快些進去吧，起風了，您不能吹風。」
蘇萱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進去吧。」
長門宮並不大，只有左中右三處殿，屋子因為長久不用顯得陳舊，但是卻令人驚訝的干淨的很。不管是院子，還是殿內。
如畫和小安子把僅有的兩個包袱和鏡子都搬進了殿內後才又跑出來，掩飾不住驚訝地對著站在院子里發呆的蘇萱道︰「小姐，這里怎麼會這麼干淨呢！完全不像是沒人住過的樣子啊。」
蘇萱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門口，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才輕輕開口︰「你什麼時候派人來打掃的？」
「昨日，知道你要來這里的時候。」溫潤如玉的男子輕輕地走到她面前，低下頭對她笑，「想過去求皇上，可是在半路上遇到了柔貴嬪，她說，我若是去，只怕是會給你添更多的麻煩……我只恨自己，不能為你做太多……便只能，將這里打掃干淨……」
「笨蛋。」蘇萱的眼眶一熱，抬起頭看向他充滿愧疚的眼楮，「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很多了……」
「總覺得還不夠啊……」南宮軒無助地笑笑，「一直想保護你，結果還是讓你陷入了這樣的境地。」
「沒什麼不好的啊……這樣的生活。」蘇萱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淚水卻忍不住掉下來，「這里很好，也很安靜……沒什麼不好的。」
「你啊……」南宮軒長嘆一聲，「不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那就什麼都不要說。」蘇萱輕輕一笑，回過頭對著身後站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幾個侍從道，「如畫，未月，小安子，你們去行李里找些首飾，去換些銀兩買些吃食，咱們也該吃飯了，總不能，餓著自己不是嗎？」
如畫用力點點頭，她一向是知道面前這個王爺對自家小姐的一片真心的，此刻更是想給他們更多單獨相處的機會︰「奴婢們這就去！」
「等一下，如畫。」南宮軒喊了她一聲，從袖子里取出了一個錢袋遞給她，「首飾還是留著用，拿這個去吧……」
如畫為難地看著蘇萱。蘇萱也覺得有些不妥，剛想說什麼，就听見南宮軒不容拒絕的聲音︰「好了，不許拒絕。」
蘇萱愣了愣，一笑，對如畫輕聲道︰「你們去吧。」
長門宮的宮門被緩緩關上後，蘇萱這才走到了院中的石凳旁坐下，對著南宮軒道︰「你也坐。」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剛剛醒過來就被……」南宮軒一臉關切，「可有哪里不舒服？我再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罷？」
「沒有那麼夸張的。」蘇萱用帕子擦了擦自己臉上仍掛著的淚水，「只是有件事……還是要拜托你……」
「什麼事？」南宮軒微微笑著。
「我，又有了孩子。」蘇萱對上他的眼楮，從他的眼中看到驚訝，「所以……可能還是要煩請你，再過些日子給我，找個，大夫……」
院子里有掉光葉子的枯樹枝，此刻被冷冷的冬風刮過，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極了低沉的哭泣聲。
院子里的沉默持續了良久後，才被南宮軒略帶沙啞的聲音打破︰「是……嗎？」
蘇萱深深地看著他︰「阿軒，如今我可以依賴的，只有你……」
「我知道。」南宮軒似乎很費力地說出來剩下的話，「你放心，我會幫你找到好的大夫。」他起身，風將他的袍子吹的鼓起來，發出獵獵的聲音。
「我，就先走了，府里還有事情。」南宮軒背過身子，「我會經常過來，你若是有急事，也可叫他們去找我……」
蘇萱默默地點了點頭︰「好……」
南宮軒短促地點一下頭，打開了殿門。
蘇萱跟在他身後上前，沉默地看著他離開。
南宮軒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看她。
她心里一跳，對上了他波動的眼光。
「如果我問你，現在我要帶你走，你願不願意，你，會怎麼回答我？」
風，愈發大了，刮過她的臉頰，刮的她從面上疼到心底。
良久，她輕輕道︰「阿軒，你知道我的……」
「是啊……我知道的。」南宮軒扯起嘴角笑了笑，「是我，糊涂了，你快回去吧，外頭風大。我，走了。」
蘇萱看著他消失在寒風里的身影，輕輕關上了門。
拖著有些疲乏的腳步走到院子里，還未來得及抬頭，便有一朵晶瑩落在了她的眼上。
涼涼的晶瑩，終于化作淚滴，劃過了她的面頰。
「下……雪了啊……」她喃喃，輕輕一笑，恍若不覺地擦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