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績本以為鄭甲的異能該是和「甲」字相對,類似于金鐘罩鐵布衫一類,萬萬不曾想到他的異能對應的是「假」字。「假,非真也。」鄭甲的異能,即是營造假象,迷惑敵方。
李績沉思片刻,準許鄭甲重回軍中,令得鄭甲聞听後喜難自禁。只是李績仍說了一條規矩,命令鄭甲不許將自身異能告知他人。鄭甲稍稍一想,便會過意來,營造假象這種異能,若是讓人得知,必會令人心生防備,對于幻覺便不易相信。
他心里著實有些復雜。行軍多年,一朝負傷,他心中本就滿是憾意,如今能夠重回軍中,著實令他欣喜若狂。只是這異能……他素來是個直爽漢子,若以後要靠營造假象來生存,來自保,來制敵,他當真于心難安。
待鄭甲與宦娘均梳洗妥當,早已是深夜時分,然而侯府上的眾人皆欣喜不已,沈晚和康嫂子又特意下了廚為他們做飯。加上屋外頭的風雨也停了,若是忽略地上殘留的雨雪不計,這當真是個極好的晴夜,令眾人心中都覺得有了希冀。
因為李績事先說了有秘事相商,其他人也不好作陪,因而圓桌邊只有李績、宦娘及鄭甲三人。
宦娘有了自保的本事,心里高興得緊,面上雖依舊淡淡的不大顯露,可李績不知為何,就是能感受到她那股高興勁兒,就是覺得她那股高興勁兒刺的他不舒坦。
微微蹙了蹙眉,李績舉杯,淺酌一口,隨即沉聲問道︰「鄭甲今後跟著我。宦娘,你有何打算?」
宦娘先前已梳整妥當,一頭如雲秀發只輕輕挽了個小髻,插了支綴著朵蘭花的木釵,樸素而又清麗。她心中細細想過後,方才開口,道︰「將軍消息靈通,可否能告訴宦娘,這災禍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一時還是一世?如今那龍樓鳳池里頭,又是怎麼個情況?如我與鄭大哥這般的異能者,又有多少?」
李績稍一猶疑,隨即一件件地答道︰「這災禍具體如何,便連我也說不上來,權當做是老天降下的禍端罷。一時還是一世,我更是說不清楚。不過皇宮里的情況……」他稍稍一頓,隨即續道,「老實與你們說罷。災禍發生之前,宮里頭有個侏儒,在表演時忽地在台上跪下,說昨夜有仙人入夢,近幾日將天降禍災,舉世大亂。你們也知道,這些貴人,對夢境等頗為忌諱。官家暫時將這侏儒禁足在宮苑之中,結果沒過多久,天上便下了不會消溶的晴雪,官家對這侏儒所說便信了幾成。官家召我從燕地入宮,便是因為我身手好,武藝強,讓我待在官家身邊暫時做個護衛……」
說到這里,李績牽唇冷笑,「他當我是誰?我看的是矢石介冑,做的是堂堂中領軍,夜里枕戈待旦,白日馳騁疆場,為他皇帝老兒月兌皮掉肉,戍守邊關。他倒好,只拿我當個‘侍衛’,可笑。」
當今聖上靖光帝,年少時也曾勵精圖治,只是後來在位的時間長了,便漸漸生出懈怠之心來。他講究無為而治,說得好听,卻實是當真無為。
「目前異能者尚少,這個國家的命脈,還在石家手里。君君臣臣的規矩,咱們都還得守著。」李績微微摩挲著瓷杯,「以後若是異能者愈來愈多,那便是腐索馭馬,大道將覆。」
言及此處,李績望向鄭甲,笑的感慨,「今日我還是你的將軍,說不定哪日,我要听你的號令了。」
鄭甲連忙正色,心中一凜,說道︰「將軍知遇之恩,鄭甲不敢忘懷。鄭甲必一生追隨將軍,惟命是從,馬首是瞻。」
宦娘定定地看著李績,道︰「你並不信我,說要守著君君臣臣的規矩,卻還敢在我面前這樣說官家。官家是不是出了事?又或者,你已經打定了主意投靠某位殿下?」
李績心中一驚,心道這沈宦娘果真心思細密。他並不多加掩飾,抬眼看她,恍若無波無瀾的眸子里隱著的情緒分外復雜,「你說的沒錯。良禽擇木而處,我縱然身無異能,可比起尋常人來也要強上許多,普天之下,但論功夫拳腳,能勝過我的人不過五六。官家昏聵,太子溫吞,皆非良主。燕王殿下懷才抱器,尊賢愛物,武能威敵,文能附眾,對我亦有伯樂之恩,實乃我心中的治世之選。」
他說罷,直直地看著宦娘。宦娘卻直接朗聲道︰「是不是良主,我要親眼見過才能知道。現如今,于我母女而言,我唯有兩個心願。一是平安與溫飽,二是殺徐平而後快。」
她語音剛落,李績正要說些什麼,卻忽見宦娘及鄭甲均是神色一變。這二人自身有異變之後便視覺听覺等均變得分外敏銳,是以李績也倏然握住腰間刀柄,緊張起來。
「有聲音恍若悶雷一般,自東南方向襲來。」鄭甲嚴肅道。
宦娘電光閃念,立時道︰「地面似乎有些顫抖。多半是地震!快讓大家去屋外頭避難!」
三人身手極快,不一會兒便將侯府內的奴僕將士統統叫醒。眾人多半已經入眠,此刻被慌張喚醒,皆衣衫不整,心有驚嚇。宦娘剛護著沈晚出了屋門,到了寬敞地兒站好,便倏然感覺一陣地動山搖,地下傳來陣陣巨響,恍若悶雷,又恍若是怪物的狂聲嘶吼。屋梁椽柱,錯折有聲,地動乍然厲害起來,間間房屋恍如弱不禁風的女郎般隨之顛動,轟然一聲,灰塵四起,牆傾屋塌。
宦娘眼明手快,見李績剛出屋子,木梁及瓦片正沖著他的頭頂直直墜落。她神思一凝,將最為緊要的幾根木柱換做地上的殘枝碎葉,霎時間李績便感覺到頭上被一堆樹枝及花葉砸中,雖也夾雜有斷瓦,卻並無大礙。他拂去頂上樹葉,乍然明了,定楮向宦娘看去,卻見她已在施展異能救其他人了。
正怔愣時,他發覺震動愈發猛烈起來,原本堅硬厚實的大地遽然如柔軟綢緞一般撕裂開來,道道裂縫,恍若怪獸的血盆大口,愈變愈大,不斷吞噬著失足墜下的哭號之人。眾人原本由鄭甲領著,已在庭院內安整下來,此時見又生變故,不由得慌不擇路,四奔而逃。有的墜入裂縫之中,直入深淵,有的往屋子里逃,復又被梁柱砸中,昏厥倒地,有的被人踩踏,倒在地上,不住哭喊。
這些人大半都是平日里訓練有素的將士,可遇到這般情形,皆已慌亂。宦娘便是身有異能,也大駭不已,茫茫然不知該如何作為。
一道紅光驀地自地下射出,又劈出一道裂縫來。宦娘防不勝防,李績眼睜睜地看著她失足墜入巨縫,心上猛然一縮,立時跨步向前。
低頭一探,李績喘著粗氣,心中稍定。卻原來宦娘因身有異能之故,反應分外靈敏,已扒住了沿壁的邊緣。巨縫底下,火光烈烈,落下的人們都來不及反應便被焚燒了個干淨。李績拽住她的胳膊,使了使力,便將她拉了上來。
宦娘雖因使用了多次異能之故而略略有些虛弱,卻仍試著將飛速墜落至紅色深淵的人們「換」成其他事物,可卻並無作用。
這次地動之後,李績命鄭甲及劉幸再行清點府中人數,帶來的三十兵士只余一半,留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半已經患傷,奴僕原有五人,徒留一人。最令李績悲慟的是,李康及康嫂子均墜入了裂縫之中,尸骨無存,徒留李采芸和李凌昌一雙兒女。沈晚頭部磕傷,微有暈眩之感,所幸並無大礙。李老太太倒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到院子里便待在樹底下,地動之時更是抱著樹不放手,因而平安無事。
更壞的消息是,因地動及地裂之故,府中的許多糧食蔬菜皆墜入了裂縫之中,大缸中存著的水亦被污染,不能食用。兵士患傷,宦娘雖因從前在藥鋪打下手之故而粗通藥理,卻苦無藥材。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藥,事事艱難。
夜空殷紅如血,不見星辰,不見弦月。四野之上,斷壁殘垣,尸首橫陳,哭號之聲不絕于耳,分外淒惶絕望。地面之上,裂縫道道,最寬的已近乎溝壑,自裂縫邊向下望去,火舌高張,赤炎赫赫。院落之外,活死人,變異怪獸,仍在游走、蟄伏,等待著吞噬活人,以期大快朵頤。
而一切,都才剛剛開始,且不知將在何時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