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走回宿舍只用了兩分鐘，連笙卻在自己的宿舍門口頓住了腳步。
視線落在倚門而坐，歪著腦袋睡覺的少年身上。
淡藍色的發絲光滑柔軟，如同幻想世界里才會出現的奇異發色在他身上顯得自然而和諧。
少年齊肩的發襯托著那嬌小秀美的臉，綿密的睫毛安靜地覆蓋下來，在眼楮下方形成動人的陰影。
如果不是見過他的真身，連笙自己都會覺得他才是那個女扮男裝的人。
魔族的血統讓她擁有了不遜色于一般人類男性的體格。身形挺拔，肌骨勻稱。
雖然骨架子小一些，但是特意在戰斗服里加了的墊肩和從不離身的輕甲令她看起來只是更清瘦一些，除此之外和其他男性殺戮者並沒有多大區別。
那嬌小的少年縮成一團睡在她房間門口的樣子讓她突然回憶起最初和他相遇的情景。
斯坦圖軍校的北面隔著防護林，再往北就是巨大的西斯湖，這里地理位置偏僻，遠離宿舍區，周邊也不像南面有豐富便利的生活娛樂設施，因而平日里顯得荒涼，罕有人跡。
連笙也是無意間發現了這麼個安靜自在的地方，自那以後在閑暇時也會偶爾到湖邊來欣賞自然風光。
那一日她去得晚了些，夜幕下的西斯湖神秘曠遠，而銀白的月光灑在湖面上，美得如同人間仙境。
在那如同鏡子般透亮的湖中，一道窈窕身影沐浴著月色，雙手挽著濕漉漉的藍色長發，下巴揚起絕美的弧度，凝望著湛藍星空。
那人輕輕地，婉轉地哼唱著……不知名的，異界的歌謠。
連笙第一次感受到了靈魂的震顫。
那人**著潔白的身軀，腰部以下浸在水里，只留一線婉轉美好的腰線。
而身下水波一圈圈擴散，分明有深藍色的魚尾在愉快地，隨著歌曲的節拍晃動。
魚尾。
那一天，她遇到了人魚。
小小的，天真純善的人魚。會在門口等她等到睡著的人魚。
連笙忍不住微笑起來，緩緩蹲。那縴細玲瓏的身軀，似乎她張開雙臂就能納入懷中。
倒也不能怪他。擁有人魚血統的他天生就注定是嬌小美好的生物。
她還真是不如他像個女子啊……連笙一手托腮，歪著腦袋看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嘆息。
睡夢里，少年感覺到了身上傳來的溫暖。他那麼渴望的溫暖，好像近在咫尺。
夢境里重回那一年。學校北部的西斯湖，原本就少有人踏足，于是成為了他隱秘的每日得以喘息放松的自由之地。
他每一晚都會來到這里，化作人魚盡情地在湖水里暢游，偶爾他會在心情好的時候歌唱。
母親曾經教他唱許許多多的異界歌謠，那是人魚國度的歌曲。只是母親唱的曲調大多都很悲傷，而他更願意去歌唱歡樂和美好，因為這些是他渴望而難以得到的。
很平常的一日，天氣在陰雨綿綿之後驟然放晴，那一晚的月光格外得聖潔美好，讓他忍不住歌唱。
察覺到身後的氣息時他的歌聲驚恐地斷掉，匆忙躲到湖邊巨大的石頭背後。
被發現了！是誰？如果是那些平日里就欺負他，譏笑他的人怎麼辦？
會不會覺得他這副樣子惡心得令人作嘔，明明是男人卻生得像個女人……會不會變本加厲地對他冷嘲熱諷？
還是會像一些人那樣對他露出惡心又粗鄙yin邪的表情，偷偷地將不堪入目的影像傳到他隨身的微型電腦里？
他心里恐懼和緊張交織，努力將呼吸隱藏起來，恨不得就此消失。
可是他等了很久，並沒有人靠近。戰戰兢兢地探出頭，在感受到氣息的地方只放了一朵潔白的圖蘭花。
他驚愕又迷茫，視線在那朵花上停留了片刻，終究沒有勇氣去踫。
此後的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連續三天他都沒敢再去西斯湖，抱著「那人可能不會再去」的念頭，第五天晚上他悄悄地來到湖邊。
依然將自己藏在巨石後，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湖畔——呼吸猛地一滯。
烏發少年安靜地躺在湖畔的草坪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拿了朵圖蘭花在指尖旋轉。
然後他听到了旋律。
從少年嘴里輕輕地哼唱出的，屬于人魚國度的曲調。他那一晚在湖水中唱過的歌曲如今被他重新吟唱。
很可惜，那調子七拐八拐，最終亂七八糟。
噗嗤，他忍不住輕笑出聲。
哼唱聲戛然而止。他猛地察覺到自己的疏忽，緊張地想要立刻撤離，在轉身的剎那身後有聲音清淺飄來。
「願意再給我唱首歌嗎？我等了你很久。」
他敏感得發現少年的聲帶是受過損害的。微微的沙啞，但並不刺耳，反而將少年的聲線襯托得越發磁性。
他停下逃離的腳步，遲疑著。這個人身上並沒有危險的氣息，干淨而澄澈，微微疏離。
那一晚，他最後並沒有真的為他唱歌。他化作了人魚，在湖的那一頭遠遠地游著。
他警惕著，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只是偶爾地向岸邊投去視線，那個人，始終在那里。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幾乎每一天都在那里遇到他。有時是晚上，有時是沒有集訓或實戰演習的白天。
兩人並不說話，各自安靜地做彼此的事。
他在湖里暢游，捉捉魚蝦，而少年在岸邊不是睡覺就是擦拭兵器，一把鐮刀一樣的兵器。
偶爾他會拿本書過來，只是過不了多久就在夏日的風里迷糊睡去，書蓋在臉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一日又一日。他發現自己正逐漸地向少年的方向游去。起初只在遠得望不到彼此的地方，而後來他漸漸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舉一動。
有時他會無比地渴望歌唱，他清喉嚨時那岸上的人會立刻停下手里的事情，正襟危坐，眼里有灼灼的光。
有一次少年甚至迷迷糊糊地睡著，只是听到他唱出了一個音符就驚得坐起來，暈暈乎乎地晃腦袋讓自己清醒。
那樣子莫名地讓他發笑。嘴角偷偷地彎起，然後迅速地沉到湖水里，假裝听不到少年失望的嘆息。
徹底改變了現狀的……是一場雨。
午後原本晴朗的天空迅速被烏雲遮蔽，突如其來的暴雨讓人無處躲藏，在他還為少年擔憂時那人卻早在第一滴雨降下的瞬間就消失不見。
他獨自一人呆呆漂浮在湖水中，恍然發現……少了那個少年，他突然覺得很孤獨。
如果不曾有一個人出現，不曾有一個人默默地留在身邊，或許他也不會懂得這番孤獨的滋味。
咬了咬嘴唇，他低下頭，任憑暴雨洶涌地落在身上。如果是以往他會沉到湖底，安靜地等待暴雨平息。
只是此刻，他身上有種難言的情緒需要發泄。或許雨水可以將它們沖走，從明天起，他不會再有孤獨的感覺。
希望，永遠永遠不要再有。
「喂，來這里！」
穿過細密雨簾而來的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嗓音，因為他們幾乎不曾開口對話。
他驚愕地抬起頭，少年站在岸邊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朝他用力揮動。
他渾身都濕透了，烏黑的發貼在臉上，雨水順著精致的臉孔淌下，勾勒出美好的弧度。
他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覺得他這樣很奇怪，為什麼沒有去躲雨？為什麼淋著雨跑回來？可是心里卻一點點變得酸澀而欣喜。
好像前一秒還無限惆悵，下一秒就有人將希望送到眼前。
兩個月，六十天，他已經游向了他，很快，很快就要來到他身邊了。
那個安靜地，默默觀望著的少年身上有一種寧靜又美好的特質。
他起初警惕疏離，之後一點點逐漸動搖。他想去到他身邊，想認識他，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心里涌起的沖動讓他轉瞬間就潛入湖中，魚尾飛快地擺動，浪花激起，如同他飛躍的心情。
只是短暫的幾秒，下一刻他出現在了岸邊。浮在淺水里，他抬起頭，少年像是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拿出巨大的荷葉。
他認出那是學校南部荷花池里正旺盛生長的荷葉。被雨沖刷而過，澄澈的碧綠。他剛才突然離開就是去采這個？
滴答，滴答。
雨水砸在荷葉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少年抬起手，緩緩將荷葉撐到他的頭頂。
然後他俯，那張精致的臉孔上露出了笑容。
那麼溫暖。
少年蹲將自己擠到荷葉下，他慌忙為他騰出位置，因為他突然的靠近而微微緊張。
「這個，這個是給我遮雨的嗎？」他窘迫地發問。
「嗯。」
「可是我其實不用的，躲到湖水里就可以了。」
少年臉上浮現出尷尬地神色，沒有撐著荷葉的手抬起撓自己的臉，視線有些閃躲，「我後來才想到……當時只是覺得你要是淋雨就不好了。」
他呆呆地看著少年，嘴唇不知是因為清冷的的雨水還是因為別的什麼，莫名地輕輕顫抖。
「我，我叫藍弦，藍弦-加百利。」
明明應該說「謝謝」，到了嘴邊卻變成了突兀而尷尬地自我介紹。
「我是連笙，連笙-愛絲特爾。」
短暫的沉默，唯有滴答滴答連綿不絕的雨聲。雨水帶走了夏日的燥熱，空氣里彌漫開清涼的水汽。
他和少年緊挨在一起，像畫本里的青蛙一樣在荷葉下躲雨。
第一次離一個人那麼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溫度，听到彼此心跳的聲音。
他微微側過臉，少年鬢邊的發絲仍然有水滴滑落。
「那個……」
少年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飛速移開，那樣小心又含著期盼的神情讓他心里暖暖的，「嗯？」
「可以……可以模模你的尾巴嗎？」
他驚詫地迎上對方期盼的眼神，那紫色的瞳眸里映出自己驟然紅暈遍布的臉。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