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師 三奶講的故事

作者 ︰ 付均

三女乃講的故事

土改時,被鎮壓的反革命份子或地主份子的家屬在短時間內是不準離開本村的。自從三爺在土改時被鎮壓以後,三女乃一直沒有出來串門。一年多以後,楊木崗村里終于讓三女乃出來了。

女乃女乃和三女乃兩個人坐在北炕上抽煙。女乃女乃叼著玻璃嘴、烏米桿、銅鍋的旱煙袋;三女乃抽慣了洋煙,當時沒有賣香煙的,她只能用白紙卷旱煙抽。兩個人邊抽邊嘮,除了土改時怎麼怎麼受的罪,就是開燒鍋那咱的陳芝麻亂谷子的事情。媽媽有時問一些七姑、五叔、八叔、十叔的情況。(爺爺哥幾個的兒子按出生的順序大排行,我父親是老大,排到三爺的兒子就是老五、老八、老十了;女兒我的姑姑是老大,排到三爺的姑娘就是老七了。)三女乃說,五叔偽滿時當警察去了青島,自從這邊和老蔣開戰以後,一直沒有音信;八叔、十叔從小就沒下過地,莊稼活干不了,都打算從楊木崗出來,在東安謀個差事。

三女乃是個愛說愛笑的人,還會唱奉天大鼓。我們幾個把她哄高興了,三女乃就唱了一段奉天大鼓︰「山前的美鹿山後的狼,二人結拜在山崗,狼要有難鹿去搭救,鹿要有難狼躲藏;朋友之間忠義信,狼心狗肺不久長……」

晚飯後,又嘮起土改時的情景。父親︰「我三叔沒少遭罪呀!」三女乃︰「是啊。最不是物的,就是原來在咱家燒鍋里的勞金——‘半拉臉’。他說,他成了‘半拉臉’怨你三叔。」我插了一句︰「‘半拉臉’是誰?是不是這個人就有半個臉?」媽媽︰「你不知道,那是在伙的時候的事。」三女乃︰「有一年鬧黑瞎子,那個勞金的半個臉讓黑瞎子給舌忝去了。」我和姐姐以前听女乃女乃說過一兩句,早就想知道細節,所以,我們急不可待地要求三女乃︰「三女乃!快講講黑瞎子是怎麼鬧的?」

三女乃講起了鬧黑瞎子的故事;女乃女乃有時補充幾句。

三女乃︰「我和你三爺結婚那年秋天要割地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黑瞎子成群下了山。開始時,在苞米地里鬧,苞米秸子一片一片的弄倒踩平,苞米棒子嚼的半拉 嘰,扔了一地。禍害完苞米就進了屯子,嚇得家家戶戶關門閉戶,不敢出屋。幾個黑瞎子進了燒鍋,大把大把吃起了酒糟。勞金們拿著木棍、鐵鎬往出轟,黑瞎子有的跑了,有的又來了。這時,你二爺他們要拿槍打,你太爺不讓。你太爺說,不要用槍打,打死了、打傷了、打出仇來了,黑瞎子就得老來鬧。還是慢慢地往出轟吧。于是大伙手里拿著鋤頭、鎬頭攆,敲銅盆、敲洋鐵桶嚇唬,男男女女連喊帶叫,黑瞎子瞪著小眼楮,呲著牙,筋著鼻子,三三兩兩地退出了院子。這時,有一個黑瞎子夾到杖子里,動不了了。‘半拉臉’跑了過去,拿木棍子打它。黑瞎子急眼了,從杖子的夾空中站立起來,一抹身,就把‘半拉臉’僕倒在地。你三爺一看,‘半拉臉’有危險,沖天上放了一槍。黑瞎子听到槍聲,嚇跑了。不知道是黑瞎子用牙咬的,還是用舌頭舌忝的,‘半拉臉’的左邊的臉的臉皮掉了一大塊。好了以後左邊的臉落下了一片疤瘌。事後,‘半拉臉’對你三爺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千恩萬謝,說是多虧你三爺放了一槍,才救了他的一條命。沒曾想,土改斗你三爺的時候,‘半拉臉’昧著心眼子說你三爺不放槍,黑瞎子不能舌忝他的臉,也落不下半臉疤瘌。這就給你三爺又添了一條陷害勞金的罪名。」

吃晚飯的時候,女乃女乃問三女乃︰「老譚家他大姑家里怎麼樣?」三女乃︰「別提了。他姑父和他大姑怕兒子——成子去當兵,不知道托誰,把成子弄到區中隊里去了。沒曾想,去了不幾天,前方打四平吃緊,區中隊全體開到前線。怕參軍怕參軍,倒是自己……」媽媽︰「他大姑就這麼一個兒子,按規定,不能參軍呀。」三女乃︰「誰說不是呢!自從成子走了以後,他大姑父後悔,急出了病。我來時還沒有好;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女乃女乃︰「這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

弟弟在北炕從父親的裝算盤的箱子里拿出一個算盤,在炕沿上 轆玩兒。三女乃看到後,瞅了瞅我,問道︰「你的算盤子打得怎麼樣?」回答︰「不怎麼樣。我一看見算盤子就腦袋疼。」三女乃︰「那可不行!你爹在燒鍋里算賬打算盤子那是數一數二的,一到年根底算賬的時候,掌櫃的——也就是你姥爺和賬房先生一準兒得讓你爹到櫃上去打算盤子。」「我爹教我一回,看我沒心學,手指頭在算盤珠子上不分路;一生氣,甩袖子就走了。」三女乃︰「你爹呢!怎麼一點耐心都沒有!打好算盤子,也是掙飯吃的能耐呀。」「我才不拿它掙飯吃呢!」媽媽︰「你想打算盤子還興許沒地方去打呢。」「有地方要打算盤子的,我也不去打!」三女乃︰「這孩子!」

然而,命運和我開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玩笑」!在大學念了統計學專業,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畢業後竟然成了天天、月月、年年都不能離開算盤子的統計工作者。當然,我的算盤子功夫,經過日日夜夜的不斷地磨練,食指和拇指與算盤珠子千萬次的撥弄,熟能生巧,在同行中也算是名列前茅。這也許是在我的身上有父親打算盤子的基因的緣故。

放學以後,我在小桌子上寫大楷。把林老師給寫的仿影的字模仿著寫完之後,我又寫了「傅家燒鍋」四個字。三女乃看看,說道︰「行!還行!若是攆上你三爺和你爹寫的字還得練上幾年。」女乃女乃︰「在伙那咱,年年過年大大小小的對聯都是你三爺和你爹寫;你六爺字寫得好,他在吉林念書,不常回家。」「過年也不回來?」「等他回來,一切都準備完了。在外邊的人,不到年根底下,都到不了家。」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打回一斤酒。喝酒的,有三女乃、女乃女乃和媽媽;父親不喝酒,女乃女乃說爺爺也不喝酒。姐姐︰「咱們家男人都不會喝酒嗎?」三女乃︰「差不多。」我故意問︰「都不喝酒,還開燒鍋干啥?」三女乃︰「混小子!哪個燒鍋燒酒都自己喝呀!燒酒就是賣了,掙錢。」我問道︰「那時候燒鍋燒的酒都賣給誰?」女乃女乃︰「賣給海參崴老毛子唄。自打跑老毛子(蘇聯建立蘇維埃政權之始,俄羅斯的資本家大批逃亡中國,當時從東部越境,路過密山逃向哈爾濱,當地人稱之為跑老毛子)以後,酒就不大好買了。」三女乃︰「那時候俄羅斯變成蘇聯了。把有錢的白俄都攆到咱們中國跑到哈爾濱來了。就在那兩年,你爹大概十四、五歲,蘇聯的‘東什麼’革命軍跑到咱們這邊來鬧革命來了。把咱們家打得稀里嘩啦。」我急著說︰「三女乃!快講講,怎麼回事?」飯後,三女乃講了陳東山率領「東亞革命軍」攻打傅家燒鍋和密山的情況。

三女乃︰「陳東山老家是吉林伊通的,從小沒爹沒媽,長大了就東走西逛,到處流浪。來到了楊木崗,你太爺看他是吉林老鄉,就留在咱們家吃勞金。這小子白天干活,下晚兒就出去耍錢。掙得幾個錢,全都賭輸了,子不剩。後來他听人家說,撓力河那邊種大煙掙錢多,抬腿就到富錦種大煙去了。種大煙犯法呀,當地官府要收拾他,嚇得跑到老毛子那邊去了。到了蘇聯那邊,這小子不知道怎麼出息了,當上了蘇聯的大官。就在你爹十、四五歲的那年,陳東山帶著隊伍來打密山。過了江頭一仗就打咱們家。他在咱們家吃勞金,對咱們家熟悉呀。兩邊打了一陣子,陳東山調來了兩門炮,瞄準了咱們家的火藥庫,一炮就把火藥庫給炸著了。你太爺一看,完了!沒有了彈藥,仗就沒法打了。于是,就投降了。陳東山這小子還不善,打下了咱們家,沒有禍害人,就是給部隊弄些糧草、給養。他說,他們是「‘什麼’革命軍」,打回江這邊來,就是要仿造蘇聯,消滅有錢的,推翻保護有錢人的衙門。臨走時,他說,他們要去把白泡子老白家、半截河老趙家打下來,把密山縣衙門打下來。陳東山領著兵打白泡子老白家,沒打下來;到了半截河把老趙家打下來了。後來又把密山縣城也給拿下來了。當局一看陳東山的勢力不小,就把他給招安了。「九一八」事變以後,陳東山組織了義勇軍,在密山這一帶打日本鬼子。義勇軍也把密山縣城給打開過。日本鬼子後來派來大部隊,陳東山他們人少、力量弱,沒辦法,就退到蘇聯去了。

「老商家你二姑爺也是義勇軍的,那年跟陳東山他們一起從湖邊上過到蘇聯那邊去了。過了一年多,老商家你二姑爺托人從伊利新疆捎來信,說他們由蘇聯到了伊利。你二姑爺打那以後至今音信皆無,死活誰也不知道。」

(2007-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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