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師 奶奶去世

作者 ︰ 付均

女乃女乃去世

我上初中二年以後,女乃女乃身體日趨衰弱,時常有病。

暑假的一天晚飯後,女乃女乃病情加重。鄰居們跟媽媽說,應該盡快通知父親,找回來,以備不測。

父親那個時候由運輸公司委派到連珠山駐在(當時把部門外派臨時機構稱為「駐在」),管理地區運輸公司為475工廠建設搞運輸的馬車隊。駐在地辦公室是幾間簡易房,沒有電話,與公司或廠方的信息溝通只能依靠自行車。

天已經黑了下來,媽媽對我說,「你快去火車站,上連珠山找你爹去!」趙大娘︰「10點多鐘的火車,他一個人去能行嗎?」媽媽︰「那咋辦?」「讓趙福跟他一塊去吧。」

火車快來的時候,我和趙福來到火車站,登上去密山的火車。黑台到連珠山雖然只有一站,運行時間也要超過半個多小時。到連珠山下火車,將近半夜11點。遠看公路北側475工廠廠區有片片燈光。從火車站到父親駐在的辦公處一片漆黑,沒有道路。我倆只能夠穿過空地,模索著向父親駐在地奔去。

運輸公司連珠山駐在地辦公室的幾間平房在緊靠公路邊的道南。到了門口,我倆邊敲門邊叫喊,屋里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們跑到窗戶跟前,里面一片漆黑;敲打一陣子,仍然沒有任何反應。趙福回到門口,對我說道,「門鎖著呢!屋里指定沒有人。」「哎呀!這可咋辦?」「馬車和車老板子住在什麼地方啊?」「好像在廠子里。」「走!上那去看看。」

沿著工廠邊上的馬路一側的電線桿子上閃著昏暗的燈光。我倆順著馬路往東尋找。趙福︰「什麼味?嗆鼻子!真難聞!」「475工廠就是這個味。廠區附近的人聞習慣了,也就聞不到了。沒有放假的時候,我常上這邊來玩,我的鼻子就沒有你那麼敏感。」「對呀!這是人體生理解剖學課講的嗅覺神經的性質之一,這種現象叫做嗅覺器官適應性。」「古人雲,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嘛!」前面,有一條拐向廠區的道,我倆走了進去。不遠處,鐵絲刺網做的路障橫在道上,我倆又折了回來。

趙福︰「我們往西找一找吧。」「行!」往西走了一段路,道路兩旁盡是居民住宅,離開了廠區。我說︰「不對!我覺得還是在東邊。」我倆又折回東邊。

已經是下半夜了。從東北方向飄過來一陣陣潮濕的霧氣,我打了一個冷顫,問趙福︰「你冷不冷?」「有點冷。」過了方才拐進去過的路口,又走了一會,隨著霧氣,飄來一股馬糞味。趙福站住,說道︰「別說話!听!是不是有馬的什麼聲音?」我倆側耳傾听,听到了不遠處有馬吃夜草咀嚼的聲音,馬蹄子移動和刨地的聲音。我興奮地說,「對了!前邊就是馬車隊。去問問。」

我倆路過一排喂馬的馬槽子,馬覺有生人到來,稍有騷動,有的馬用鼻孔和上嘴唇出突突的響聲。馬車夫駐在一排簡易工棚子里,靠房檐立著一根電線桿,電線桿子頂端懸掛一個60瓦的燈泡,放射出暗淡光芒。

喂牲口的老爺子,听到馬棚里的馬有異常的動靜,走了出來。問道︰「干什麼?」我回答,「找我爹!」「你爹是誰?」「駐在的……」老爺子覷著經常熬夜的眼楮,看著我,「啊,知道了,你是老傅同志的兒子。昨天公司有事,你爹回公司了,明天能回來。找他什麼事?」「我女乃女乃有病了。」「啊,那咋辦?……要不,你們倆先回去,明天我告訴你爹。」我和趙福相互看看,「也行。」「眼瞅著就亮天了,往哈爾濱去的火車就要過來了,快走吧。」

對老爺子說了聲「謝謝!」我倆順著原路,穿過一片蒿草地,急匆匆向車站走去。離火車站還有幾百米,火車已經從密山西那邊,轟轟隆隆地開過來了。趙福︰「快跑!」我倆以百米的速度,向火車道飛快跑去。上了火車道,跑了幾十步,火車很快從我倆身邊一節一節掠過,趙福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加油!」我勉強地回應,「加油!」

火車在連珠山車站停下,我們大約距離火車尾部還有二百多米,不再提高奔跑的速度,就很難趕上這班車了。火車頭車輪下刺出蒸汽的時間開始延長,預示著火車馬上就要開動。趙福跑在我之前十余步,在火車鳴笛之前,登上最後一節車廂的車梯;火車一聲長鳴,車廂出松動車閘的吱吱嘎嘎的響聲,火車移動了,趙福︰「快!快!」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在跑動中跳起抓住車梯扶手,躥上了車梯,順勢轉身、一**坐到車梯的最上一層梯蹬上,喘著粗氣,喊了一聲,「哎呀我的媽呀!」

車廂里,多數座位都空著,我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氣逐漸喘勻了。我說道︰「得補票啊!」正好,擺旗的胳肢窩夾著一卷信號旗路過,趙福問︰「在哪補票?」那個人︰「呆一會列車員過來給你倆補,坐著等吧。」

趙福揉揉鼻子,說道︰「鼻子好酸。」「是不是讓475工廠的氣味給燻的。」「方才跑的快點,再加上475燻的。工廠附近的老百姓老聞這些怪味,時間長了,不能得什麼病啊?」「不光有味,沒有風的時候,廠子西邊的廠房會冒出黃色、綠色的一條條細煙柱,立在工廠上空,停留很久,才能飄散。」「閆鳳學不知道是不是也在那個車間干活。」「在哪個車間干活,都得挨燻。」

火車已經繞過老賀小山,還沒有見列車員過來。車票也沒有補上。

到了黑台火車站,停車了。後兩節車廂停在站台之外,我倆蹦下火車,我問︰「沒有票,怎麼辦?」「那就不走出站口吧。」「行!」我倆下了路基,直奔家里走去。

開學之後,趙福和我都向各自的班主任老師坦白了坐火車沒有補票的事情。趙老師對我說,「知道錯誤,向老師坦白,可以原諒。」

女乃女乃病好了之後,身體大不如從前。下學期,立冬之前,天還沒有冷,女乃女乃去世了。

學校正在吃午飯,教導處的一位女老師到食堂找到我們班班長,說她接到我家里打來電話,我女乃女乃去世了。女乃女乃病重,家里沒有告訴我。請假之後,我決定步行回家;因為,火車要等到明天早晨。

平時,從學校走到家,大概要5、6個小時,急于回家看女乃女乃,走得自然快得多。我到家時估計還沒有到午後4點。初冬,天氣還沒有冷意,太陽照耀如同仲秋。拐過老賀小山,「死人喇叭」粗獷,豪放,幽遠,悲愴的聲音遠遠地飄來,我的心,越沉重,不免加快了腳步。這大概是我一生中對死人喇叭聲音的最後一次記憶。

喇叭是我們兒時听得到的次數最為頻繁的樂器,除了學校里的風琴。喇叭是一種表現力強、震撼力大、很具感染性、極富鼓動性的吹管樂器。把其吹奏的內容劃分的絕對一點,那就是悲和喜兩類曲調。喜調用小喇叭吹奏,聲音尖銳嘹亮,開朗高亢,和諧悅耳,令人心身輕快、歡樂、振奮。悲調一般是使用大喇叭吹奏,聲音粗獷低吟,深沉幽怨。在我們那里的農村鄉下(我想,不是河北就是山東某一個地方的風俗,因為,我們村里的居民基本是「移民」),娶媳婦的時候,吹奏歡快喜興的小喇叭,死人的時候,吹奏低沉悲哀的大喇叭。

我進院,第一眼就看到在我家房門前面擺放一個大棺材,院子里人們走來走去,忙忙碌碌,好像並沒有誰注意到我回來了。進了房門,看見女乃女乃挺直地躺在鋪著白褥單褥子的木板上,穿著她早就準備好了的裝老衣裳,臉上蒙著白布。媽媽見我進屋了,讓我在女乃女乃躺著的腳的方向跪下磕頭。然後,走到女乃女乃的頭部,掀開白布,讓我看看女乃女乃的臉。女乃女乃兩眼塌陷,兩腮萎縮,雙唇微閉,仍然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

姐姐晚上從雞西來了。她一進大門就嚎啕大哭,到了女乃女乃跟前,向女乃女乃的尸體撲去,被鄰居們攔住。事後我想,我同樣悲傷,為什麼沒有哭出來呢?是不是我是不孝之子?還好,不管是當時,還是以後,沒有任何人問過我為什麼你不哭!當然,我也從來沒有因為此事而自責。

1976年,黨老一代革命家相繼去世。周恩來逝世的時候,統計局全體同志在辦公室听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頌周總理逝世的消息。郭局長面對大家坐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我低下頭,著急地緊閉雙眼,打算努力擠出幾滴淚水,以表示我對周總理的懷念之情,不知道為什麼,越是著急越是擠不出眼淚,只好雙手掩面,不敢抬頭。我偷偷地從手指縫里窺視他人,有的人在流淚,有的人眼圈紅,也有人和我一樣,雙手掩面,有沒有淚水不知道。還好,事後並沒有誰議論當時誰的眼淚掉了多少。

我們正在郊區一個公社的會議室開會,突然接到會議停止的電話。對于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來說,那是一個天塌地陷的消息︰毛主席逝世了!頓時,就听到了有人失聲痛哭。如果這個時侯,還沒有眼淚流淌,是不是可以上綱上線到「忠不忠」、「什麼感情」等等階級立場問題?這一回,我,比周總理逝世的時候更是著急上火。我恨我的眼楮,關鍵時候,怎麼如此吝嗇!我不是不想哭,我害怕不哭,我就是哭不出來,一滴眼淚都沒有擠出來。至于,為什麼會這樣,答案並不是沒有。

(2009年3月14日17︰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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