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作
高中最後一個學期的語老師是從未教過我們的比較年輕的劉老師。他的板書在教過我們的老師中，可以說是寫得最好的，字體流暢、端正、優美。每每他的語課下課之後，同學們總是要擠在黑板前，模仿劉老師的字體書寫一番。
上課鈴聲響後，劉老師夾著我們班的作本，不緊不慢地走上講台。他把作本撂到講桌上之後，從最上面拿起一本作本，放到講桌中央。
劉老師︰「同學們這次的作是你們在學校的最後一次、是你們中學時期的最後一次作了！我這里有一篇作，我利用這節課，給同學們講一講這篇作。」同學們互相看著，企圖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找出寫這篇作的人。
劉老師︰「我先給同學們念一念這篇作。」我一听，啊！原來是我的作。難免心跳加速，精神集中度提到極點，幾乎屏住呼吸，等待著；心想，劉老師念完了，他會做出怎樣的評價？
劉老師念完了，說道︰「高中就要畢業了，同學們都面臨著一個重要的選擇︰畢業後的前途！也就是你有什麼理想，有怎樣的抱負？那麼，你有什麼抱負，又怎樣去實踐你的抱負呢？我方才念的這篇作正是回答了這些問題。
「這個同學的理想是什麼？他選擇了人民教師。要當一個‘人類靈魂工程師’。‘人類靈魂工程師’的稱謂是斯大林同志說的，他說作家是締造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後來蘇聯的教育家加里寧把它引伸到教育界，說教師也是人類靈魂工程師。我們中國的古代、近代對于教師有很多恰當的評價。唐朝的韓愈在《師說》中有一句經典之言︰「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這是我們做教師的工作和職責。
「高中要畢業了，每一個同學都應該有理想、有抱負，這是人之常情。這個同學在作中把理想的目標定為教師；作為當老師的我，十分欣慰。這篇章的可貴之處不在于他要做一個人類靈魂工程師，而是他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類靈魂工程師。他引用了大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兩句名言︰‘人生天地間，各自有稟賦。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和‘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我認為，陶行知的語錄是做教師，也是做人的最高境界。有了陶行知先生這兩句話，章的主題、作者的思想抱負就表達得明明白白了！接著，這篇章用‘人梯’、‘蠟燭’、‘春蠶’、‘孺子牛’幾個比喻，進一步闡述了他心目中教師的品質和形象。教師是為別人的成功而自我犧牲，無私奉獻，無怨無悔，甘作人梯的人；教師應該具備默默耕耘，埋頭苦干，任勞任怨，‘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女乃’的不圖回報的孺子牛精神；教師要像蠟燭那樣把光明照亮黑暗，直到把自己燃盡；像春蠶那樣溫暖人類，把蠶絲吐盡，而死去；教師有如春雨一般滋潤大地萬物，像園丁一樣蒔弄幼苗，使其茁壯成長。
「這篇作的後兩段我念過了，就不講了。一篇好作，好在哪里？思想性！你看了之後，能夠引起共鳴，能夠撥動你的心弦，啟你的心智。我的教教齡不長，也有幾年了，雖然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懈怠，也知道教書育人，不能誤人子弟。但是，我沒有‘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和‘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那樣的思想境界。‘孺子牛’的故事我給初中的同學講過，那是講給學生听的，自己倒有些麻木不仁。
「你們的前途，很多同學要在高考之後，才能確定。即使你們不當教師，不管將來從事什麼職業，都應該樹立良好的品德、高尚的情操、有責任感、有愛心和獻身精神。」
下課鈴聲響過，班長急不可耐地奔向講台，從老師的講桌上拿走了我的作本。他毫不客氣地對我說，「拿回家，晚上我看看。」幾天後，班長說，「你的作我背下來了。」我說︰「背它干啥！」班長只是抿嘴笑，神秘地眯起他那雙眼睫毛黃的小眼楮。高考回來的火車上，班長趴在我的耳朵上，悄聲說，「語的作題，我寫的就是你的那篇作。」班長是我們班屈指可數的黨員，他考上了東北人民大學法律系。
有三個小故事和這篇作有些株連。
我的作，在家里，只有老姨在假期常常查看，並且每每給些鼓勵，做些令我高興的評價。在我們家及經常來往的親屬中，老姨的學歷（國高畢業）和知識水平是最高的，她的評價對我很重要。去年冬天，老姨經人介紹，嫁給河南三梭通小學的王老師。老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我來到二姨家，準備明天起早把老姨從密山西的二姨家送到三梭通。第二天天不亮，王老師家里那邊來了一輛馬車，接老姨和這邊送親的人過河到三梭通成親。我們由小驢子他媽——李老大嬸帶隊，小花子和我、還有與我同班的家住密山西的宋同學的未婚妻組成送親的隊伍。一路上，老姨再三叮囑︰下學期完事就要高考了，一定要下點功夫鑽一鑽，爭取考上第一志願。你語基礎不錯，作有一定修養，不能驕傲。多寫幾篇不同內容的作，興許踫上試卷中相同的題目，省得臨時構思，耽誤時間，雲雲。不知道為什麼，老姨的話竟成為耳邊風。非但沒有寫幾篇作準備考試，上了考場，見了作題，未加思索，其應若響，一蹴而就。作題是什麼，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大概與我的那篇作差不多。但是，我誓沒有把我那篇作重寫一遍，因為我打小就缺乏背書的才能。在高考所有的試卷中，作的字量是最大的，卷子紙又硬又滑，書寫困難，倒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另一個故事是有關二姨家的鴨蛋。劉老師念完了我的作後的第二天早自習，我到燒水房子用開水沖鴨蛋，一個同學看見後說道︰「怪不得作寫得好！原來是天天喝開水沖鴨蛋呀。」
一個同年級姓周的同學，是小驢子、小肥子的舅舅，家住在密山街里，不在學校住宿；星期天有時他去密山西到他的姐姐家拿鴨蛋，我們偶爾在小驢子家里相遇。一次老李大嬸兒問我︰「你沒有跟你二姨那拿點兒鴨蛋回學校吃？」「那怎麼吃？」「沖水。小驢子他舅舅一天用開水沖一個鴨蛋，補腦子。眼瞅著快畢業考大學了，你也該補一補了。」二姨在門外听到後，接著說︰「可不是咋的，今天走的時候，你就帶點回去。」
二姨結婚後，一直沒有小孩。解放後，老姨、小花子，六舅（死後）的兒子連成子都較長時間住在他們家里。四舅的孩子小聖子也時常來串門，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或時間更長。至于我，二姨家就是我的第二個家。二姨和二姨父都喜愛小孩，我們也都喜歡呆在他們家。老姨出嫁河南，小花子遠嫁千里之外的呼蘭，四舅把六舅的兒子連成子領走，之後，經常去二姨家的，也只有我了。
高中最後一個學期，二姨家的鴨蛋讓我吃了幾十個。吃的方法很簡單︰把鴨蛋打在搪瓷茶缸中，加一點糖精，到燒水房子，打開開水水龍頭，沖開鴨蛋，在回教室或宿舍的途中，邊走邊喝，一會功夫就喝了個精光。那個時代，我們的伙食是粗糧、蔬菜，每周吃上一次豬肉，那叫改善生活。無疑，鴨蛋里的蛋白質和卵磷脂是高中時期青年人的最佳營養品。二姨的恩惠，沒齒不忘。
再一個是與趙福書信來往的故事。高中的三年，只有寒、暑假我們才能相見。開學以後，只能依靠書信交流思想。我是不能隱藏心思的人，我的最後一篇作的思想早已在近期的書信中一次次地寫給了遠在佳木斯的趙福。當然，免不了在他的回信中得到了贊賞。我考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我們在哈爾濱相會，準備一起回家。與他同行的還有他在佳木斯中師的兩個同學。在中央大街見面後，一個同學以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看得我有些毛。
他看罷，嚴肅的（看得出來是開玩笑）對趙福說︰「原來是一個小毛孩子！我覺得你的同學應該是一個比我還高的大高個才對。」
趙福看出了我的疑惑，連忙解釋道︰「你給我的信，他們都看過。若是時間長了不見你的來信，他們還會問我為什麼不來信啦？」
另一個同學說︰「真的！我們都喜歡看你的信。總覺得你的思想走得更遠一些，問題看得更寬一些，其中夾雜一些奇談怪論，好像很有道理。」
「我更喜歡你的那種君子坦蕩蕩的胸懷。」
我連忙說道︰「不敢當！只是同學之間無話不說，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胡謅八扯罷了。」
那天，趙福說要給他大叔買一個禮帽（當時，我們那里的大人喜歡帶一種小沿的氈帽），我們走進了百貨大樓，在賣帽子的櫃台前駐足觀看。果真看到一個小沿、黑色禮帽。趙福看了看價格，十分高興。跟售貨員說要買一個。
售貨員以驚愣的目光看了看我們，現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一個同學對售貨員說︰「開票啊！」
售貨員︰「給誰買？」
「我大叔！」
「做什麼工作的？」
「種地唄！」
「買不起吧。」
「不是兩塊錢嗎？」
「沒看見‘2’後邊還有兩個零嗎？」
「啊……」我們同時出驚嘆的啊聲。二百元！對于我們來說，那是天數字。我們很是難為情，訕不搭的離開了那里。
（2010年1月10日16︰2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