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師 走出密山

作者 ︰ 付均

走出密山

高等學校一般是九月份開學,如果考上了,還要在家等上一個多月才能上學。等待,對于任何一個人都是無可奈何的鬧心的事情。媽媽說,「出去串串門,若是考上了,不知道走多遠,說不上多咱才能回來。去楊木崗看看你大姑,去雞西看看你大姐。」好!出去散散心,正合我意。

自從表哥1948年進了楊木崗區中隊,開赴解放戰爭長春前線,姑父一病不起,赴了黃泉,表姐出嫁,家里只有大姑一人。去年暑假去了一次,大姑身體健康,精神狀態良好。大姑的生活比較安逸,當時軍屬家的耕地都是村里代耕,大姑每天只是看好家,喂好雞、豬就行了。近幾年,流行吃土雞、吃土蛋(又名溜達雞、溜達蛋),多為有產階級享受。大姑飼養的雞,何止土、溜達?那是山雞!雞群散放在山上,以捕捉昆蟲、尋覓草籽、干果等為食,吃的是天然綠色有機飼料;除了冬天大雪封山,用不著給雞喂食。大姑家的雞的雞架是開放型雞架,雞可以自便,住在雞架里也行,住在房前屋後的樹窠子、附近的小山上也可以;當然也為黃皮子、狐狸們提供了鮮活食物,也算是為生態平衡做出貢獻。大姑家究竟養了多少只雞,下了多少蛋,沒有準確統計數字。每到小雞抱窩時節,總是有幾只老母雞從山上的樹林子里帶回自己私自孵化成群的小雞仔。我幾次暑期去大姑家串門回來,大姑總是煮上半鍋「有機蛋」,給我裝在背兜里,留著在路上吃;那時,去楊木崗交通極不便利,從黑台坐火車到密山,密山和楊木崗之間還要坐大板(載貨汽車),要在路上吃中午飯;雞蛋肯定吃不了,剩下的不免成了臭蛋。

去雞西大姐家比去楊木崗大姑家方便多了,坐火車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姐夫在雞西煤礦公安局工作。他是個大忙人,無論是白天黑夜,很少在家里能夠見到他的人影。幾年前雞西煤礦一斜井生瓦斯突出事故,煤礦公安局的全體干警出動,到井下搶救工人,搶救工作進入尾聲,煤氣生爆炸;一、二百人犧牲,絕大多數是參與組織搶救的公安人員。當時姐夫正在距離事故礦井較遠的地方執行任務。知道礦井瓦斯突出事故之後,他們迅速跑向礦井所在地,尚未到達,瓦斯爆炸;有的人在爆炸的氣流沖擊中射出斜井,掛到高壓線上。事後,大姐回憶︰那次事故如果不是你姐夫有任務,早就見了閻王爺了。

大姐家住在煤礦職工住宅,距煤礦公安局有一段步行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中午,大姐和我等他回家吃午飯。姐夫進到屋里,看了看我們,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磨身匆匆而去。大姐追出門去,問道︰「干啥去!」「有事!」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問他干嘛連飯都不吃就跑出去了。他說,「現了反動標語!」「吃完飯再處理不行啊?」「不行。我得回局里找人拍照下來,然後好把反動標語處理掉。處理晚了,看的人多了,影響不好。」「那你還回家干啥?」「就說呢!忙糊涂了。到了家,才覺得不對勁兒。」

雞西,那個時侯城市規模不大,也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還不如回黑台釣魚、听蛤蟆叫。

這是六年來最輕松的暑假。串門,和趙順他們去鐵道南釣魚、模魚,雨後到北山草甸子采蘑菇,晴天到村外沒有去過的地方逛一逛,日落後听蛤蟆叫,悠哉悠哉……高考的事情好像已經拋到九霄雲外了。

快落山的太陽又紅又大。土圍子外的稻田地的田埂上佇立著一只一條腿著地的長脖子老等(鶴),潔白身軀的邊緣映出金紅色的光暈,尤其是長著黃褐色長喙的頭上的丹頂,格外鮮紅,更有翠綠稻田陪襯,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感覺油然而生。遠處,還有幾只鶴弓著背、垂著頸,緩慢地移動著。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寂靜的穹窿下,不遠處的水泡子那邊,響起「呱」一聲蛙鳴;接著,「蟈兒呱!蟈兒呱!」聲此起彼落,似乎蛙們之間在相互問詢︰大合唱開始了嗎?頃刻,爆豆般蟈兒呱、蟈兒呱地蛙鳴聲不絕于耳;須臾,無節奏、無間歇、無雜音,震耳欲聾的宏大「哇」鳴,響徹夜空。何止「蛙聲十里」!仿佛宇宙間的一切都融于這種奇妙的音律之中。閉目聆听,感悟頗深,這就是辛棄疾詞中的「稻花香里說豐年,听取蛙聲一片」?我更覺得猶如進入沒有我了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至善至美的天籟無聲純真境界。如果沒有太陽從東方升起,沒有如地震般的干擾,「哇(聲)」絕不會停歇。這就是即將離開的家鄉的夜晚。

八月下旬,趙大爺從村政府回來,給我捎來一封厚厚的信件。信封左下邊印著「東北財經學院」六個紅色行書字。打開信封,拿出大64開、淺灰綠色、對折的錄取通知書。正面豎著書寫「一九五五年新生入學//通知書//東北財經學院」,打開通知書,里面小五號鉛字印刷的通知內容。「茲參照你的第(空)項志願及第(空)類考試成績和健康情況,決定錄取入東北財經學院的‘統計’(紅色戳印)系‘統計學’(紅色戳印)專業本科肄業,希望你能夠根據祖國社會主義建設需要愉快地接受這一分配。……」以下是七項注意事項和規定。

接到通知書,我是兩種心情︰一是慶幸自己好歹沒有名落孫山,考上了正牌大學;大概也算黑台村解放後頭一個大學生。又是覺得窩囊!怎麼連大家並不感興趣的師範都考不上?後悔填什麼「列寧」的認識社會的有力武器的「統計學」呢!

統計學是我的第七志願,報考的是第三類,為什麼通知書上的空位填上?不得而知。時代特征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社會環境決定同學們的思想意識。當時,同學之間流傳著「男學工,女學醫,學習財經沒出息」的傳言。很少有人報考財經專業,我們學校的這屆畢業生大概就我一個人填了財經專業的志願。入學後,听人講,只要在你填報的志願上有財經字樣,其他志願一律不加考慮。之後的1957年入學的「六一班」學生絕大多數報考的是第一類,可以說,他們是被強行分配到財經院校的。說句實話,那個時侯,我們對國家培養財經人才的重要性並不理解。改革開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之後,財經專業成為熱門,說明國家更重視經濟工作以及財經管理工作,另外,大概與選擇舒適的工作環境、好的工作單位不無關系。

媽媽听說我考上了統計系,說了一句令我想象不到的話,「統計系?學完了是不是要當特務呀。」我驚訝地「啊!」了一聲,「什麼?當特務!」媽媽︰「有一次公審(土改時,將人處死稱為公審),我听你爹說有一個被槍斃的,就是什麼中央統計系(局)的特務。」我說︰「那是國民黨的特務機關。和財經學院不貼邊。」

接到通知書之後,媽媽著手給我準備上學必備的被褥等等東西。沒有大肆張揚,更沒有舉辦什麼「升學宴」。只是前屋的一個朝鮮族小姑娘,听說我去考大學,用白軸線勾了一個牙具袋外套;媽媽又用一塊藕荷色棉布做了一個牙具袋,套在一起,素美觀。這個牙具袋跟隨我度過四年大學生活,四、五年獨身住宿生活,結婚後保存至今。

臨走之前,我特為跑到火車站,把這個碉堡式建築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細看了一遍。十幾年前我家從永安搬到黑台,由于黑台火車站與永安火車站完全相同的樣式和結構,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到了黑台的第一天,我就跟著老曹家大小子對它做過認真地觀察。黑台和永安火車站是兩個相距十余公里、距中蘇邊界二、三十公里的鋼筋水泥碉堡式火車站。它們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紀念碑」,是日本帝國主義動侵略戰爭的鐵證。幾年前回密山,它們還健在。不知道近幾年大興土木,是否被扒掉或改造?這兩個火車站應該作為二戰紀念物戰爭遺產得到保護。

通知書規定報道時間為九月六日至九月十日,九月十五日開學。我在學校規定的報道時間內,在一個滿天星斗、少半拉月亮的夜晚上了去牡丹江的火車,再轉乘牡丹江至北京的火車到沈陽。

1955年九月上旬,我離開了生活十八、九年的密山。

(《高考在牡丹江》、《走出密山》兩篇章中的高考科目、時間,高中的各科成績,錄取後報道時間以及通知書內容等,能夠寫得準確具體,是因為1979年9月19日,黨中央批《關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決定的實施方案》,全國各地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時候,統計局黨組織摘掉了我的「中右」帽子,支部書記把從我的檔案中清理出來的高中畢業證書、1955年高考準考證、東北財經學院錄取通知書,還給了我。不然,誰會有如此好的記憶!)

(2010年2月6日10︰4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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