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大慶
195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十年大慶。
建國後，全國人民傾力支援，蘇聯老大哥無私援助，在解放時，從采礦到軋鋼的生產能力只有30至50萬噸的基礎上，十年間，鋼產量達到500萬噸以上，建成了中國第一個鋼鐵基地。這是鞍山突飛猛進的十年，是鞍山經濟高速度展的十年。無論是鋼產量、工業總產值以及按現在口徑計算的國內生產總值，在十年間，每年平均以遞增20％至40％的高速度展。1959年國慶節，對于新中國有著劃時代的重要意義。已經成為祖國的重工業鋼鐵基地的鞍山更是意義非凡。市里各個部門、各個企業在國慶節前夕，都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慶祝國慶節的準備工作當中。
籌備大慶，統計局更是不甘後人。在各項準備工作之中，有一項最為重要的任務，那就是編繪《鞍山市建國十周年偉大成就》統計宣傳（圖表）資料。這項工作是以綜合科為主；由于顏憲言「暴露」了我的「美術才能」，並舉薦我去繪圖表，我也有幸參與了編繪十年偉大成就的工作。
綜合科當時有三個人，科長韓富貴（兼勞動工資科科長），東北財經學院專修科結業。是統計局資格最老的（1953年）科長，也是領導過科室最多（6個科）的科長，又是在統計局擔當科長時間（近40年）最長的科長。
他家住在九河下梢十年九潦的溫香，幾代人土里刨食，抹黑起早，攢了點房子、地，土改時劃為富農。按黃局長的說法，他們家是個「一個咸鴨蛋能夠喝好幾頓燒酒」的土鱉地主。（其實，黃局長的家庭出身韓科長是同一類型的。）
韓科長具備海城農民那種勤勞、樸實、忠厚的優良品格。夏季，在市府廣場薅草勞動的時候，他蹲著，一雙手同時抓住雜草，毫不費力地把草連根拔掉，一會功夫，在他的雙手能夠達到的範圍之內，寸草皆無；雖然是要扔掉的亂草，他仍然把它們井井有條地擺放得立立正正。我自詡出身農村、干過農活，常常感到自己具備比其他同學較強的勞動能力；看到韓科長的勞作表現，頓覺慚愧不已。
他是黨員，支部委員，是左派力量。在日常工作中始終是敏于事慎于言，在「運動」（階級斗爭）中能夠做到克己慎行，保持態度鮮明，立場堅定。
綜合科另外兩名同志，都是統計局業務骨干。
蔣競芳（男），東北計劃統計學院批招收的（也是唯一的一批；當年合並到東北財經學院）本科生。我和顏憲言到來之前，他是統計局唯一的大學生。和周湘夫一樣，也是湖南人，也是家庭出身不好，有著復雜的社會關系和海外關系；不必諱言，他屬于歷次運動中總是被劃到廣大革命群眾的圈子之外的人。統計業務嫻熟。大齡「剩男」（那個時侯叫「老光棍」），是一宿舍里呆得時間最長的人之一。
昌霞（女），和韓富貴一樣，是東北財經學院專修科結業。雖然家庭出身資本家，但是背叛了剝削階級，成為堅定的黨員。戴一副黑框近視鏡，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態。
她是支部委員，是統計局的政治核心力量；屬于「紅得紫」的、令人羨慕（甚至是嫉妒）的、傲氣十足的機關女干部。是統計局整理、匯編《統計資料》的大腕。大齡「剩女」（那個時侯叫「老姑娘」）。她是當時人委機關出了名的大齡三姐妹（是黨政機關里遲日曠久不婚密友），另兩個在財政局和城建局，她們都住在人委機關二宿舍。
一日早晨，我們做日報的四個人正在等待下邊上報日報的電話。善科長從秘書科回來，站到我的身後，說道，「你過來！」
我站到善科長寫字台的側面，善科長說，「局里要搞十年大慶宣傳材料，你的同學說你能寫會畫，局里讓你參加搞宣傳材料。這邊的日報你先放下。你先去找秘書科王德，這個事局里讓他負責。」
王德，黨員，雖然不是科長，好像局里的很多工作都有他染指。秘書科、以致全局性的具體工作處處都有他的身影。尚科長的權力，多數都是由他來實現的。可見，他在黃局長的心目中該有多麼重要！1960年去中國人民大學深造一年，回來，提拔為秘書科副科長。一年之後，調到省統計局。
同志們私下議論，「黃局長怎麼舍得把王德調給省里？」「黃局長說了，省里有咱們的人，工作方便。」「……」
王德調到省里，他在財政局的愛人格外高興。因為，她再也不必疑慮王德令她沮喪的生活作風問題生了。那個時代，除了敵我問題，那就是生活作風問題，是人們最不願意與自己沾上邊的大不幸了。
我進了秘書科，王德正在比比劃劃、眉飛色舞地與夏秘書說些什麼。見我進去，他笑嘻嘻地站起來，說道，「來了？走！我們去綜合科，一起踫一踫怎麼搞。」
王德對韓科長喊了一聲，「韓科長！踫一踫啊！」
韓科長︰「好！（對蔣競芳和昌霞）你們兩個過來，我們一起研究一下國慶宣傳材料。」
王德︰「你們誰把總的構想說一說？」
韓科長︰「你們兩個誰說？」
昌霞轉向蔣競芳，點一點頭，……蔣競芳看看韓科長，韓科長也點一點頭，意思是讓他說。
蔣競芳︰「好，我把我們科的研究意見說一說。」蔣競芳把宣傳材料的內容、形式、完成時間等等做了詳細講解。之後說道，「資料我們準備，畫圖表就得‘畫家’（指我）完成了。」
我︰「統計圖表只是在學校做作業的時候畫過，動真格的，沒干過。你們說說，怎麼畫？」
蔣競芳︰「反映十年偉大成就，基期采用1949年，報告期，今年還沒有到年末，采用計劃數或預計數或1958年的數字。具體用什麼數，由我們科定。統計圖表上，要一目了然形象地用數字、統計圖、實物圖案表現出來。統計圖采用那一種，比如是柱形圖、圓形圖、曲線圖由你決定；實物圖案，我們搜集了一些，鞍鋼的高爐、軋鋼機、鋼材樣品、礦山作業等等的照片、畫報，都可以參考。」
王德搶了一句，「也可以到現場走一走，看一看，畫一點實際場面嘛。」
韓科長立即附和，「對！明後天你們兩個領著他出去走走、看看。」
王德︰「我也去。」
蔣競芳︰「我們畫的東西是不是能夠達到去印刷廠印刷的要求，還要听印刷廠的意見。我們盡可能做到達到要求。」
王德︰「這個，我已經和報社聯系過了，我們畫完的圖表統統拿到報社美術編輯那里，讓他們幫助修改定稿。」
第二天，王德領著我們到街上轉了起來。工農業生產，基本建設，商品市場等等，現成的圖案很多，照葫蘆畫瓢就行了。缺乏的是教衛生等材料。
從人委機關出來，王德領著我們先來到離機關最近的一中和市立醫院。王德邊走邊說，「看看，這就是一中。韓科長、昌霞都是一中畢業的，這是鞍山最厲害的中學。」我不免要認真看一看，準備抓住它的特點，以便畫下來。
「看看，這是市立醫院。這是鞍山最好、最大的醫院。我們機關公費醫療都得上這里來看病。」王德邊說邊比劃，嘴丫子冒出一點吐沫星子。
一個上午，我們轉了大半個鐵東，青年街商店、五一路飯店、南味商店和鐵東圈樓、鞍鋼正門……都看過了；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從下午開始，用了兩天多時間，揮了我的「藝術才能」，素描加速寫，把一中、市立醫院、鞍鋼正門、青年街商店、設計院……，畫了十余張草稿，作為制作宣傳材料的參考圖樣。
蔣競芳、昌霞兩個人主動、熱情協助，通力合作，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日夜奮戰，常常寫畫到半夜一、兩點鐘，十年大慶宣傳材料圖表草稿基本完成。
韓科長找來王德，大家對草稿進行審查。由蔣競芳做了逐張圖表介紹之後，王德從中挑出兩張，攤到昌霞的辦公桌上。說道︰「你們，看看！」
我︰「這張是教育，這張是醫療衛生。」
王德︰「知道！看看你畫的背景，這個是一中，這張畫的是市立醫院。畫的還真像！你知道這兩個大樓是誰蓋的嗎？」
我︰「那我哪知道！你不是說一中是鞍山最好的中學；市立醫院是鞍山最好的醫院嗎！跟誰蓋的有什麼關系？」
王德︰「關系大了！你們兩個黨員（指韓科長和昌霞）！看看！啊！一中和市立醫院都是日本人留下的偽滿時期的建築。我們宣傳建國十年偉大成就，怎麼能夠畫偽滿的建築物？」
韓科長︰「我怎麼就沒有看出來呀？」
昌霞︰「還是王德同志的政治覺悟高！這兩張我們再重畫。」
王德︰「算了！還是我把這些草稿送到報社去吧。行了。你們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辛苦了。以後做事要把政治放到第一位，不要忘了政治影響。」
第二天，我對蔣競芳說，「多虧王德有政治警惕性，真的印刷出去，還不得捅婁子！」
蔣競芳︰「你剛到鞍山，不熟悉情況，怪不著你。以後可要多加小心。听說，你在團內還有一個處分？」
我︰「是。多謝提醒。」
國慶節前，建國十年偉大成就宣傳圖表印刷完畢。在綜合科，蔣競芳、昌霞和我一張一張的翻看。昌霞說，「跟我們設計的和畫的沒有太大的改動，基本一樣。」
在一次全局大會上，黃局長表揚了綜合科繪制統計圖表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秘書科王德同志，負責組織工作，積極聯系報社，幫助我們做美術設計和繪畫，功不可沒。」黃局長用特別加重的語氣說道。
會後蔣競芳告訴我，關于黃局長表揚王德的情景，昌霞向韓科長表示了不滿。
蔣競芳大概覺得告訴我這件事有些不好，于是說道，「綜合科的事，你知道了就行了，不要對外人說。」
我笑了笑，說，「沒問題。」
王德的政治神精經常繃得很緊。一次我們寫黑板報，有一篇章是用黃色粉筆寫的。王德看見之後，習慣的梗一梗脖子，不停地晃動著稍微有些略長的腦袋，然後，嚴肅的問道︰「怎麼用黃色粉筆寫黑板報！」
舒凱︰「怎麼的？不行啊？」
王德︰「黃色，好像是操辦喪事的時候用的顏色。這……。」
我︰「行，擦了，重寫。」
王德看了看舒凱，下樓去了。舒凱看著他的背影，嘟囔一句，「瞎管閑事！」見我已經把那塊章擦去一部分，舒凱沒有再說什麼。
1959年國慶節慶祝活動空前隆重。在勝利廣場舉行了盛大游行，紅旗招展，花團錦簇，歡呼聲、口號聲此起彼伏，大樂隊高奏《社會主義好》、《歌唱祖國》等革命歌曲，震天動地。在鞍山，這樣浩大的國慶慶祝活動，再沒有出現過。
（2011年3月2日9︰5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