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一支傘骨•承(下)

作者 ︰ 溫如寄

五更天。

幾聲雞鳴穿過微曦的天空,碧玉緞帶般的天際只有一顆啟明星暗淡地垂著。

極其簡陋的矮屋,木床,灰布帳幔。

涼風從半掩著的窗子里穿入,有一下沒一下撩動著布簾,夢中的人僅僅的皺著雙眉,似乎被什麼困擾著。

——「表哥,這個小乞丐好可憐,我們買了他吧……」

——「喂,小乞丐,你叫什麼名字?」

——「申屠……申屠衍。」

——「哼……你算什麼東西,敢與本少爺同名……」

床上的人「騰——」的一聲坐起,大口的喘著粗氣,望了一眼窗外,才緩過神來。

反正也睡不著了,他索性披衣站起來,站在了窗前。

徽州人以勤勞而聞名,當鋪里的朝奉,裁縫店里的學徒,祠堂前挑著擔的貨郎,池塘邊浣衣的媳婦兒,都已經早早起來,開始忙碌的一天……那些繁雜反復的市井之音,細密如同一張溫柔的網,包裹著這座山城。

他不禁這樣想,他的前半生若是能早些尋到這樣的一個地方,搞不好就哪里也不願意去了,都說夢里江南路,十年不覺曉,想必便是這個意思吧。

他又站了一會兒,想著鐘檐昨日酒喝多了,得給他昨晚煮晚醒酒湯,便鑽入了廚房,乒乒啪啪的忙活了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鐘師傅從門簾的一頭轉出來,看見廚房里彎腰忙活的男人,怔了一怔,「其實你不必這樣的,你早已經不是我們家的家奴了,再說了,當年我用了一貫錢將你買回來,也不過是一只糖葫蘆的價錢。」

當年對著他來說,的確是一只糖葫蘆的價錢,可是對于他申屠衍來說,卻是一世命運的峰回路轉,申屠衍身形滯了滯,沒有轉身,感嘆,「你還記得罷……」

鐘檐苦笑,「可惜當年的一貫錢卻買不回現在的一只糖葫蘆了。」

「為什麼?」

「你不知道近些年來物價飛漲得緊?……還有,昨天晚上,你打翻了我家的鹽罐子,賠錢來。」

申屠衍,「……」

這錢申屠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惜他出來的時候,本來就沒有帶多少盤纏,加上這幾日被鐘檐這剝皮的房主折騰得差不多了,死活也掏不出銀子來了。

他望著包袱里的一堆物什,也尋不出個值錢的玩意兒,一咬牙,提溜了他的隨身佩劍出了門。

雲宣的街道上,牌坊多,祠堂多,還有,就是……當鋪多。申屠衍一轉彎,就拐進了一家當鋪。

這一日,很湊巧的,這一家恰好是雲宣最風流倜儻的馮少爺家的,依著馮少爺散漫的性子,平時,他是不會來自家的商鋪,可是很湊巧的,這一日他剛好被自家的老爹從花娘的床上揪著耳朵出來,又很湊巧的,馮家老太爺口口聲聲一句「敗家子」,听得馮少爺耳朵生了繭子。

為了表現自己絕不是繡花枕頭,例行公事地往自己的店里巡視,又那麼湊巧的,他進門的,恰好就是這麼一間。

于是馮少爺就這麼緣分見到了少女口中又穩重又滄桑的老男人了。

「掌櫃的,這個能當多少錢?」

「 當——」一聲,原本低頭看賬的丁朝奉猛地抬頭,看見了那桌案上的是個大家伙,青銅雕琢,泛著凜冽冷光。

「不收。」丁朝奉低頭,繼續看賬。

「為什麼不當?」

「客官不像是本地人?」丁朝奉眯了眯他的老花眼,「當鋪開門做生意,卻也是取之有道的,六不收,贓物不收,利器不收,而你手上的這一柄,這……」

申屠衍眼神一暗,也不說話,收了劍便要往外面走。

他一轉身,卻覺得一坨白絨絨的一團玩意兒向他撞來,沾了他一身鵝毛,那撞上來的人狠狠的打了個噴嚏,才被後面的隨從扶住。

「呀,撞死老子了……你是來當東西的?」

申屠衍打量了他一眼,才在這一團白毛中辨清了青年的臉。

是的,那邊是前文說過那個幾度蟬聯上榜的馮家少東馮賜白,崔家和馮家是當地首屈一指的富豪,而馮賜白與崔熙來更是從小到大攀比著長大的,雖然他們的本質都是土豪,表現出來的卻很不同,崔熙來是鐘檐一手教育長大的,吝嗇的性子也一並繼承了來,恨不得一個子掰成兩半花,而馮賜白卻相反,恨不得把珠寶瑪瑙一並而穿戴到身上,而他身上的這一身雪白,價值卻著實不菲。

他越看越覺得他的打扮實在是怪異,皺了眉,「當鋪不收,不當了。」

申屠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引發了白毛青年的興趣,「是什麼寶貝,拿出來瞅瞅?」

申屠不理他,繼續往外面走。

「兄台,別走,我倒要看看連丁朝奉都不敢收的寶貝究竟是什麼?」說著,便伸出手來奪。馮賜白有一個毛病,通常送到他眼前的,他都是不屑一顧,而不給看的,卻非要看得明白。

區區數招下來,申屠衍身形矯若游龍,馮賜白追隨著,身體便如擰麻花一般,自個兒糾纏到了一塊兒,末了,一道劍光迎面而來,馮賜白趕緊閉上了眼。

「當劍。」

凡是富貴人家養著的少爺,多少有些富貴湯里浸出的毛病,他平生里,除了他老子,就再也沒有誰打過他了,平生第一次挨了打,還是用這樣高明的段數,著實驚了他的神。

若是平常人遭了這樣的待遇,自然是恨得牙癢癢的,可是馮少爺,自然和別人不同。

馮賜白回過神來,大聲叫,「丁朝奉,快過來鑒物。」

丁朝奉听見了自家了少東家這麼一吆喝,趕緊過來,笑眯眯道,「客官是要活當還是死當?」

申屠衍微微思忖了一下,想著那隨他出生入死的寶劍,已經跟了他半輩子了。他甚至覺得比任何人都要長。

他已經不太記得是怎麼得到這把劍,好像是在戰亂中尸橫遍野的亂葬崗中,一個戰死的士兵中順來的,一把不合手的劍,在十一二歲的少年手中,斫殺過敵軍和胡狄人,也護過最重要的東西……這把劍從來沒有過名字,可是那些年里,他們一看到他,就能夠想起那個少年將軍。

可是,今後再也用不到了吧。

「死當。」他這樣想著,隨口道。

暮色四合,新月上勾欄。

申屠衍在暮歸樓上喝酒,掏銀子的自然是腰包慢慢的馮賜白。

「申屠大哥不是徽州人,來雲宣為什麼不喝這名酒青瑯?」馮賜白見申屠衍一身好功夫,他從小便崇敬英雄,對著申屠更是多了三分敬意。

「酒倒是好酒。」申屠衍盯著酒杯里澄黃馥郁的液體,抬眸道,「只是太過細膩溫潤,想當年,在大漠邊關,弟兄們能夠喝道燒刀子這樣的烈酒,就是世上頂快活的事了。」

「申屠大哥果然豪爽,燒刀子,我怎麼沒有听說過?」馮賜白轉頭問隨從,「這麼好的酒,快讓老板上一壺來。」

身邊的小廝小聲道,「少爺,暮歸樓沒有賣的……」

「這就這麼稀罕,雲宣城還有老子買不到的酒?」馮賜白稀罕。

「回……回少爺,」小廝猶猶豫豫,回答,「那酒不貴,東門市王瞎子家就有,三……三文錢一大壇子。」

「多少?」馮家少爺自然不認得其實就是糙制的黃酒,眼珠子都快要瞪下來了。申屠衍趕緊打了個圓場,「听說這青瑯酒還有一段故事?」

馮少爺立即不糾結了,恢復了話嘮本色,「是的,青梅酒本是尋常的酒,卻因為這樣一個故事變得傳奇起來,其實這也是真事,這些年來大晁與北靖的戰事不斷,許多年前,傳說有一位青年應征入伍,她的妻子便是在這暮歸樓沽酒說故事,等丈夫回來……」

申屠衍黯然,他不知覺想起他軍中的弟兄們,他們北戍邊關,可是他們的妻子兒女呢,自然是「相憐早被湖山隔,空對孤燈帶影殘。」

他這樣想著,卻听馮賜白繼續道,「他的小妻子倒也是生性豁達的,與雲宣的其他女子不同,善交友,善醇釀,她絕不會委屈自己,在他的丈夫回來之前,只是想要讓自己快樂起來,所以,她便在這里賣了三年的酒,說了三年的故事。」

「後來呢?」

只听見馮賜白的聲音越來越小,附在他耳邊說,「後來呀……她就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婆……呀,干娘,你踹我**干嘛!」

「是哪個又在誹謗老娘?」

听著少年的一聲尖叫,他抬起頭,只見原本還坐在自己前面的白衣少年,如今向頭無尾熊一般纏在女子的腿上,訕笑,「嘿嘿,干娘,錯覺錯覺,干娘貌美如花,天生麗質,嚇死了射大雁的,氣死了打漁的……嘿嘿……」

申屠衍回到鐘家傘鋪的時候,已經是黃昏,鐘檐正在收拾鋪子。

鐘檐冷哼一聲,心里想著跑出去那麼半天,磨了那麼半天洋工,真是不知道害臊,也對,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臉皮想必跟手上的繭子一樣厚了吧。

「干嘛,湊到銀子賠我的鹽了?」他眼皮不抬道。

申屠衍把銀子攤在他的面前,他驚訝,他知道他身上的銀子早就差不多了,那麼這些銀子是從哪里來的,他正想著怎麼開口問,卻听申屠衍又說,「我把我的佩劍當了。」

「啥?」鐘檐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于習武者來說,佩劍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就像書生手中的筆,朝奉手中的算盤,甚至還有武痴的,以劍為妻的,也大有人在,可是這人卻輕輕松松的把他當了。

這是一件多麼匪夷所思的事情啊。

鐘檐扶額,卻看見逆光站立的男子輕聲道,「我已經不需要了。」

半生戎馬的將軍試著放下了手中的劍,不是因為不需要了。

——因為他找回了還重要的東西。

放下了劍的將軍拿起那半只還沒有上傘面的骨架,笑著對布衣傘匠說,「鐘師傅,我想跟你學制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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