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三支傘骨•合(上)

作者 ︰ 溫如寄

大晁的婚嫁禮儀本就繁瑣,官門子弟就更加講究,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都馬虎不得,而鐘檐這一趟去趙家,就是納征。

鐘檐騎著馬沿著街道緩緩悠悠踱了許久,迎面而來的是不寒楊柳風,耳邊是稚童的拍手想賀之聲,頑童頑劣,見這樣一行鑼鼓隊伍,紛紛探出頭來來湊湊這這喜氣。

男子講究先成家後立業,而娶了親,就算是成了年了吧,該為家族做半寸檐瓦,擋一時風雨了吧。鐘檐一路這樣想著,不知覺已經到了趙府門口。

時辰尚早,通報了以後,他便侯在府外等候。

那管家進門通報後就再也沒有出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但是大約是有些時辰的,鐵門卻依舊沒有要開的模樣。鐘檐這樣想著,也許趙大人並不在家,自己這樣沒有事先約定的上門也實在唐突,況且他這樣一個後生晚輩,等一等,也是應該的。

鐘檐又等了許久,到了下午,門依舊沒有要開的趨勢,連福伯都皺了眉,趙家這樣輕慢,究竟是什麼道理。

「這位小哥,你看今天你家老爺是不是不在家,如果在家,你看,這一位是你們未來的姑爺,麻煩你再通報一聲……」福伯哈腰道。

「早就通報過了,好幾次了,老爺只說,等著吧。」那小廝道。鐘檐的心頓時冷了半截,身子仍是站定了,他似乎篤定了心思,非要一個結果不可。

到了黃昏時分,一頂瓔珞轎子停在了趙府門口,從上面走下一個高瘦的黃衣女子,中人之姿,眉目帶了些疏朗——趙小姐鐘檐遠遠見過幾回,因此他也是認得的。

鐘檐行了個禮,「趙小姐。」那趙小姐深深看了一眼,眼里俱是睥睨之色,「你是那個鐘檐?」

「晚生正是。」

「听說你要娶我?」,鐘檐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這趙家小姐倒真如傳聞中一樣,凶悍刁蠻,就是連他最肆意囂張的年歲也要輸她幾分。

忽的他想起想起母親臨行前囑咐他的繡衣,低頭尋了那匣子,鄭重的開了鎖,「這是家母的一點薄禮,特別囑咐要親手奉與小姐。」

「薄禮,可真是薄得很!」她甚至連看一眼都不曾,猛地抬起頭,輕描淡寫地掃過鐘檐的臉,「幾塊破布縫縫補補,就能叫做衣服了……你就拿這個,好意思過來!」

那衣物被拋到了地上,宛如一只臨冬要死去的蝶,離水撲通的魚,怎麼樣也逃不了那個命運。鐘檐靜靜的看著那衣物,低著頭,不接話。

那女子聲音尖銳,一句說得比一句難听,連申屠衍都听不下了,只想一把拽了他的公子就走,鐘檐卻出乎意料的沒有反駁,眼里只有那件衣裳。

最後是趙府的門緩緩打開,趙世桓終于出現,面上堆著笑,「呀,賢佷呀,我當時不過是一句戲言而已,沒想到你……哎,要不這樣吧,小環也許配人家,不如……」小環正是立在趙家千金旁邊的丫鬟。

鐘檐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一個罪臣之子,怎麼配得上他家的千金小姐,能相配的也只有燒火丫鬟。他心中郁結,朝著趙大人拜別,「不必,是我唐突了,告辭了。」

——「呀,鐘家這回可鬧了大笑話了?」

——「罪臣之子還想去趙大人千金,也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相,真是丟到家門口了。」

——「這東闕城可真是日日有戲看,我們且看看明日鐘家父子明日還有沒有臉上朝?」

少年捧著母親給的黑匣子,沿著東闕城的街道走了許久,到了最後,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了。他母親的心血,就這樣被扔到了地上,被人任意踩踏,他拾起那件被踩了千萬腳的衣服,小心仔細疊好,放進匣子里。

——仿佛他收起的並不是衣服,還有被踐踏的尊嚴和被糟蹋的真心。

申屠衍找到自家的少爺,鐘檐正迎風站在弄堂口,緊緊抱著匣子,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說,「我今天才知道我視如珍寶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可能不屑一顧,低賤如塵。」他轉過頭來,懨懨的神色,「說來也是可笑,沒有珍珠白玉,沒有錦繡綢緞,又怎麼能算的上寶物呢?」

申屠衍慢慢走近他,忽的想要抓住他的手,想要開口卻覺得喉中干澀。

身後是一陣突來的夜風,灌滿了巷口,卻不是為了回答他的問題。

鐘檐繼續道,「我今天才知道為什麼這些日子來我娘屋里的油燈為什麼會徹夜亮著,為什麼她的眼總是浮腫著的,她說她睡不好,我和父親便信了,這些年來過得不如意,父親不說,我也不會提,其實母親心里都清楚,可是她卻也從來不說,也不敢說。苦難這個東西,一旦說出口了,怕也就正視他的勇氣。」

申屠衍訥訥,只見鐘檐將匣子合上,遞到他的手里,說,「好好收著,不要被我娘發現了。」

他捧著這個匣子,他忽然想要告訴他——寶之所以為寶,是因為有人想要把它放在心窩上,捂成了寶。

「我稀罕。」

「你說什麼?」原本走在前面的鐘檐驚訝的轉身。

「我稀罕。」他的聲音又大了幾分,賭氣一般,「他們不稀罕的,我稀罕。」

春寒料峭,冷雨如澆。

不一會兒,已經形成了漫天雨勢,隔著雨霧,一身紅衣灼灼,已經披在了那個沉默寡言的男子身上,與他隔水而望。

鐘檐回過神時,申屠衍已經不見,臉上又驚又怒,雨水劃過他的臉卻燙的嚇人,不知是怒的,還是惱的,抑或是羞的。

「傻大塊兒,你可別給少爺我丟人!快回來!」

那天淋了雨,鐘檐起了低燒,整個人裹在棉被里,裹成團兒,臉頭也埋在被窩里,也不伸出來透個氣。

這一躺就是好幾天,可把鐘母嚇壞了,以為自家的兒子這是被那趙家小姐傷透了心,這才害了這場相思,每一日都守在兒子的床前,說些規勸的道理。

可被窩底下,鐘檐想得卻是另外一副光景,一想起就覺得腦殼里都是雷聲轟轟隆隆,雀兒吱吱喳喳,每一只雀兒還都叫囂著,「我稀罕,我稀罕。」

——真是瘋了。

他大概永遠會記得他的十六歲的早春,他母親親手繡給他未來媳婦的嫁衣,本來打算送給隔壁趙家小姐,結果那趙小姐卻嫌棄,不肯收。有這樣一個傻大塊穿著一個被扔在地上踩踏過的女子嫁衣,冒著瓢潑大雨,來來回回走了京城好幾遭,被別人說成傻子痴憨,還傻乎乎的笑。

他想除了這個大瓦片兒,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傻瓜。

鐘檐偷偷看了一眼拿著豬八戒泥塑的男人,沒有惱,甚至偷偷發笑,和當年的傻氣比真是有過之無不及,不禁開口,「喂,你手上的泥人,就這麼讓你樂呵?」

第二日,鐘檐起了個大早,打點了一番,去面見趙太守,把整件事情解釋清楚。申屠衍常年駐扎在兗州境內,與兗州趙太守也打過幾回照面,他不能確定他是不是還記得他的形容,便扯了個謊,留在客棧等他。

原本中午,鐘檐就應該回來的,可是到了下午,甚至傍晚,都沒有鐘檐的消息。

天色快要暗下去,鐘檐依舊沒有回來,卻終于傳來了消息。

卻是個荒唐且不合情理的消息。

——鐘檐鋃鐺入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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