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以後,又陸陸續續的下了幾場,幾人下來,檐角牆根俱是一片雪屑玉雕。
老皇帝從淺睡中醒來時,朔風吹雪,宮燈搖搖欲墜,天地昏暗不明,好似要吹番過去一般。
「幾更天了,孤好似听到了望帝托夢?」
伺候在身邊的隨從往下腰,恭身答道,「陛下許是听岔了,應是風雪叨擾,寒冬臘月,雀去庭空,哪來的什麼不識相的鳥兒呢?」
皇帝想了想,大概是這樣吧,他想起上一次听到杜鵑啼聲,還是在前朝之時,後來他進入了這所宮殿,就再也沒有听過這樣的鳥雀之聲了。那時他尚是草莽武夫,喝過最烈的酒,賞過最美的花,也見過最美的人。
她還記得前朝亡國之君膝下的長女,乳名喚作阿幸的,站在御宴之上便敢取笑他,「李伯伯,都說多子多福,你一門七子,可父皇卻只有我這樣一個女兒,可不是把我父皇都比下去了啦!」
他自然惶恐,連聲稱到臣不敢。
可因果之事,大多難以蓋棺定論,福倚于此,禍起蕭牆亦于此。
他沒有想到當年之福,竟是今日之禍。他抬起眼來,忽然看見門外有一人影幢幢,譬如庭中之樹,風霜不欺。
「是誰在外面候著?」
「回陛下,是蕭右相。」近侍答道。
老皇帝沉下了眉目,近侍惶恐,疑惑著蕭右相此時候著定是犯了皇帝的忌諱,正想著暗自傳話過去,讓蕭相早些回去,卻听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讓他進來。」
蕭無庸進入內寢時,原本伺候著的宮人已經退下,蕭無庸端起食盒里的銀耳蓮子羹,用嘴吹了吹,坐在皇帝跟前,一勺一勺,細細的喂給他喝。
皇帝卻沒有要應承的意思,一雙眼打量了他許久,忽然道,「你心中有怨?你為何總不願老去?」
蕭無庸放下瓷碗,眼角眉梢俱是清冷的殊麗,少年姿容,依然是他當年來到他身邊的模樣,許久嘴角彎起一個弧度,「陛下卻老了許多。」
皇帝冷笑,猛咳了一聲,「你……竟是在等孤老去?」
「臣不敢。」臉上卻全然沒有知罪之容。
「還會有你不敢你的事?」皇帝訕笑,「那孤且問你,你認為孤這些子嗣中,誰可擔社稷?」自從永熙年間太子被廢,囚于西苑,皇帝就在也沒有提過立儲,誰也不能模透皇帝的心思,誰也不敢貿然提起,就這樣,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蕭無庸抬起來,眉目明亮,緩緩道,「臣認為六皇子忠孝仁義,可堪大用。」
「當真?這可是你的真心話?」
「當真。」
皇帝忽的覺得倦意襲來,闔上眼道,「你下去吧,孤累了。」
朱衣紫袍的宰相慢慢退了出去,闔上大殿的門,他站在這宮殿之前,冷意襲來,多少次,他都站在這風口浪尖上,透頂青天,足下刀刃。
他失聲笑了出來,如同瘋魔。
——他怎麼敢老去,他要睜大雙眼,看著這大好山河,繁盛幾何,腐朽幾何,他都要親眼看著。
時年宣德十一年的年尾,朝中群臣都紛紛揣測著六皇子何時入主中,尋常百姓卻是新桃換舊符,年關將近,都是一般的模樣。
故事里的主角,申屠衍和鐘檐也不過是如此,度過了這樣平凡的一年年關。
那是他們重逢以後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年,卻沒有什麼值得紀念的事,以至于很多年後鐘檐坐在自家的鋪子面前,斜眼睥睨眼前忙著劈竹削木的男人,「申屠衍,我記得當時你甚至連恭賀新春也沒有對我說?」
申屠衍抬起頭,溫和的笑,「你忘記了,那時你正同我賭著氣呢?」
的確,那時鐘檐正和申屠衍賭著氣呢。
山徑石斜,雪壓繁枝,鐘檐搬了小板凳坐在門前,想了許多日子也是想不通的。看著他為著置辦婚禮,他竟然生出一種辛酸的感覺,可是為什麼?他娘的是為什麼呢?
「咳咳,將軍自然是打心里為你打算,他就你這樣一個表弟,自然是為你考慮,縱然心里有什麼……也都會過去的。」穆大有心里想著,將軍喜歡上了弟弟的女人,能夠和弟弟搶媳婦嗎,還不是只能憋著,憋著就什麼也沒了。
鐘檐想了想,卻也不敢深想。他年少時經過太多挫折與彎路,以至于後來長成全然無法預料的模樣,青衫病骨,毒舌刻薄,能夠平平安安夠日子已經萬幸,哪里有這樣一些彎彎心思去奢想。
如今還有一個姑娘願意嫁給他這破落工匠,多大的福氣呀。
他這樣也不去多想,沒來由的問,「他人呢?」
「哦,你說將軍啊,好像是進城去了,好像去鋪子量布料作衣裳去了。」穆大有隨口答道。
鐘檐猛的跳起來,「什麼?」昨日他們才把那兵器送出城,那邊也緩過勁來了,他這麼大的目標,竟然在這個節骨眼里進城。
不要命了?
「怎麼了?將軍說婚期就在這幾日,怕趕不及,今日就去把禮服趕制出來……」他沒有說完,那青衫微跛的男人,已經撐了一把黑色大傘,消失在疏密林間。
才下了一場驟雪,山道不怎麼好走,再加上鐘檐素有腿疾,因此,到了城門下,已經是晌午。
兗州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這布料裁縫鋪子沒有成千上百,也有幾十,鐘檐沒有更加快的辦法,只能一路看過去,問過去。
寒冬臘月的日子,因為是節日,街上走來走去的人也不少,老少婦孺,販夫走狗,倒是十分的熱鬧,鐘檐走過了很長很長的路,以至于到了後來,眼前都出現了幻覺。
那些鋪子里總是會出現一個大塊頭的男人,在脂粉堆里細細的挑選著布料。
他說,這個布料太暗了,太不喜慶了。
他又說,這個紋路實在太花俏了,太不適合新郎官了。
他還說,可不可以再做的胖些,小檐兒本來就瘦,這樣更加撐不起來了。
那時一個多麼聒噪的男人,簡直比長舌婦還要婆媽,以至于後來店鋪老板都求著不做他的生意,將他趕了出來。
鐘檐站在對街,許是覺得這場景實在是太他媽好笑了,好笑地他都迷了眼楮。
他揉了揉有些發腫發紅的眼楮,再睜開眼時,哪里有這樣一個男人的存在,店鋪里空空如也。
也許是眼花了吧,他沿著長街繼續往前走,心里想著該死的,如果再不出現,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那一日,鐘檐把兗州城的大大小小的每一個角落都走了遍,走到後來,他自已也忘記為什麼要那麼執著的去找到他,他明明知道,憑著申屠衍的本事,完全有能力保護好自己,即使他找到了他,依著申屠衍的身手,已是他保護他多一些。
究竟是為什麼呢?
他想了很久,終于為自己拿出了一個正當的理由,他對自己說,他只是想要確認他平安而已,不然的話,申屠衍因為這個被抓,實在是二的可以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還是少年的時候,他和申屠衍就曾經為了逃避沒有付錢的河燈攤販的追殺,跑過大街小巷,如今,一路走,一路尋,倒是像是尋找後來走散的申屠衍,如果沒有這樣麼大的時間空隙的話。
兩個少年,一個握得住天長,一個握得住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