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骨 第六支傘骨•起(下)

作者 ︰ 溫如寄

申屠衍在鐘檐新婚的前夜做了一個夢。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夢到鐘檐,可是卻沒有。

他夢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那是他少年時期的一樁事了,那時他尚且是游蕩在邊境的游子,被奴隸主捉去,就在那生不如死的奴隸場里待了整整四年。

那四年里,他和其他奴隸一樣,對了「只有強者才可以活下去」的真理有了更深刻的領悟。奴隸主絕對不會養沒有用的,虛弱的奴隸,因此他們只有不斷證明自己是最強的,才能活下去。

他們彼此廝殺,對抗,突襲和死亡。

原本奴隸到最後能活下三分之一已經算是不容易的。他對那樣的生活,記憶已經不太分明,僅有的記憶,也是一片斷垣殘景,申屠衍和那個右眼帶著傷疤一臉痞笑的少年是一齊活下來。那里的少年大多是同一個面貌,陰戾而凶狠,單薄而寡情。亂世求生,把他們打造成這幅模樣,不過是應了一句物競天擇,他們的出路大多只有兩條,生路與死路。

申屠衍會這樣記得那個少年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與死亡這麼近。他已經記不清那件事的來由,只是那一頓火辣辣的鞭子實在是刻到了骨頭里。少年心性挨了打,也要大呼幾句「不符」,比起申屠衍的隱忍不發,刀疤少年平白多了好幾頓的打。

等結束以後,少年已經站不穩,面皮子蒼白卻仍是要笑不笑的遭恨模樣。

他一直以為他會沒事的,煉獄里長大的孩子,應該越打越皮實的,是以所有人都沒有放在心上,幾日後,他們一起接受了一個任務。毫無征兆的,少年轟然倒了下去。他背著少年走了十幾里的山路,少年已經咽了氣。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件事來,那樣輪廓鮮明的少年,與紅塵紛攘中,也不過是一個過客。他的一生中有那麼多的過客,他愛著的,他恨著……從戰場僥幸回來的半年,他好像一直在做夢,親人,敵人,兄弟,陌生人,統統在他的夢里走一遭,然後醒來,通通都消失不見。

申屠衍听見窗外已經是鑼鼓喧天,才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

這一天大概是申屠衍笑的次數最多的一天,即使後半生浮生落定,也沒有這一天笑的次數多。他幾乎全程都在笑,微笑著看他著裝,牽過新娘的手,拜堂,飲酒入月復。他這樣想,似乎他是陪他最久的那個人吧,人生的幾間大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都是陪著他。縱然以後他要不要陪著他,他心里已經篤定了主意,可是,看著他良辰美景走上一遭,便好像已經看到了他日後的生活,紅塵集鎮,閑憩野鶴。

想到妙處,他的嘴角彎成了一個溫軟的弧度,穆大有看在眼里,心中惶惶。

將軍這樣的笑,可以被稱作傻笑嗎?

冬日的夜,贏著白雪的光澤,恍如白晝。因此天雖然沒有亮起來,也不影響他走路,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上路了,也便不會回頭。

道邊有枯木映月,有玉樹催發,雖然沉寂不似有生靈,他卻清醒的知道自己走在人間道上。此去千難萬險,他也要咬著牙走下去。

忽的,那皓月之下竟是站了一個人,雪裘素容,衣袂垂地,他沒有看清時,她已經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

申屠衍淡淡,「姑娘……不,新娘子站在這里做什麼?」

秦了了也笑了,「難道申屠將軍真的會認為我是安心嫁給鐘檐的?」她見申屠衍不說話,又繼續說,「我來告訴大哥,三更風高,枯井底下,已經直達天听。」

申屠衍吃了一驚那天夜里他就覺得盜取兵器的時候,他就覺得順利的實在太不正常,原來竟是她幫他……之前他已經大致篤定秦了了是那一方面的人,可是,現在不確定起來。

秦了了摘下帽子,表情憧憧,許久才把目光定格在人的身上,「申屠大哥,我……」她似乎要說一樁事,卻最終說起了另一件事,「一整個晚上我都帶在這里,這里很冷,也沒有人,甚至小動物來陪我說話。然後我就一直想,還要不要待下去呢,你知道,人沒有交流的總是會胡思亂想的,我這麼一亂想,便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些舊事來了。正好申屠大哥你來了,我說給你听,好不好?」

女子臉上滿是期待,申屠衍壓下怒意,冷冷道,「你說吧。」

秦了了得到了允許,小心翼翼的開口,她的聲音這樣小,似乎是怕驚了這林中酣眠的鳥雀,「其實也不是什麼不打緊的事,你听不听不要緊,可是你願意听,我很高心……我曾經呆過一個樹林呀,可不是這副模樣,是很多小蟲子,小雀兒,小獸的,那時候,我阿哥呀怕我閑著無聊,就到到山上逮了兩只兔子給我玩兒,可是我們實在是太餓了,阿哥就把大一點的那只兔子宰了烤了吃,我哭了一通鼻子,阿哥便再也不敢動我的兔子……可是後來,那只小的兔子還是死了,我以前一直都不明白,現在我卻猜出了幾分緣由……」她那樣絮絮叨叨,卻毫無邏輯,卻似乎要把一生的曲折都說盡了。

申屠衍的心里那根弦膨的一下便斷了,思緒顫顫悠悠的如同一陣煙兒聚了又散,他隱約記得自己是听過這樣的一個故事的,卻又一直想不起,「你究竟想要說什麼?」

「這個道理是阿哥去了我才想明白的,人和動物本來沒有什麼兩樣,都該留個念想,大兔子和小兔子彼此為生,少了一只便是絕了另一只的念想,」秦了了將眼抬了起來,眼睫上已經凝了露珠,「大哥,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可我卻時刻把你記在心里,你是我阿哥為我留在世間唯一的念想。」

申屠衍的瞳孔驟然一縮,幾乎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一直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在清晨夢到那個刀疤少年,原來這便是謎底。

他終于記起來那個少年是隱約說過自己是姓秦的,可是由于大家都只把他叫做刀疤,因此也逐漸記不得他的真名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依舊記得少年的體溫是怎麼冷去的,他也確實說過要照顧他的妹妹的,于是他便默默的看著那個小女童,一路跌跌撞撞……他對小女孩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記得她的眼楮很大,霧蒙蒙的如同一只受了驚嚇的小鹿,與眼前的秦了了實在是完全聯系不起來。

「其實,大哥,我一直想,如果那個元宵夜你沒有幫助我逃走,沒有代替我進入鐘府,那麼一切會不會不一樣?」秦了了斂住了淚意,「當年我跑出危牆的時候,回過身來問你,哥哥,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時,你說你的目標太大,不能離開,現在,我再問你一句,大哥,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申屠衍長嘆了一口氣,他少年侍候鐘檐讀書時,便常听這半大的孩子搖頭晃腦念些「最難消得美人恩」「紅袖添香」這樣的字詞,沒有想到,他做了半輩子的粗人,也遇上了一回,也遇上了一回。

良久,才吐露出一句話。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秦了了覺得藏在衣袖里的掌心逐漸有了濕意,斂起袖子了眼角的淚意,苦笑道,「以前總是不信,即使親眼見到了也哄著自己不要信,甚至有一刻,我是實心實意的要嫁給鐘師傅的……現在也多謝你,告訴我這些。」

裹在白斗篷里的姑娘慢慢轉過身,沿著雪地的腳印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風簌簌而來,吹得堆積在樹枝上的雪如瓊粉玉屑一般落在她的發間,募的,她想起自己還是小女兒時的一些片段,她的家鄉其實不是兗州,而是一個水鄉,她坐在家鄉的青石板,像其他的水鄉姑娘一般梳著雙鬟,她想起自己最喜歡的詩句「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他也想起阿哥臨走的時候對著他說,我的阿妹要好好活在這個世界上,阿哥已經讓一個人等在路上,等你長大,便來娶你……只是這個秘密,誰也不能告訴。」

那時的她是點了頭的,所以她守著那個秘密,做著自己的夢。

可是她不好,沒有想阿哥一般平靜安好的生活下去,所以也沒有傳聞中莫愁女的福分。

——如今卻不是做夢的時候。

原本走著的姑娘忽然回過頭來,眼里是從來沒有的狡黠俏皮模樣,「申屠大哥,真的不回去看看嗎?我晚上一手抖,把樓里帶出來的藥混到合巹酒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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