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到保定直隸總督府工作的時候,父親才三歲。保定離家幾百里地,再加上公務繁忙,爺爺一年回不了幾趟家,父子相聚不多,為了彌補平時對孩子的虧欠,每次爺爺回家都給兒子買很多東西。父親四歲那年的春節,爺爺給他帶回一件稀罕玩意兒—一輛兒童木馬三輪車,德國制造,進口玩具,在一百多年前,這種兒童車只有少量進口,也只有在上海可以買到,價格昂貴。父親一見小車,愛不釋手,爺爺扶著兒子坐在木頭車座上,耐心而親切地教兒子踏車,兒子學得忘我,他多次摔倒,毫不氣壘,爬起來再騎。爺爺心疼兒子︰」歇一會兒,歇一會兒!」父親︰「不,我必須征服它!」爺爺︰「有出息!咱接著練。」爺爺教他學車的情景是父親幼年最幸福的一幕,童車玩具是他多年的最愛。爺爺省親回家,最關心的是兒子教育問題,他手書很多條幅掛在兒子的房間,定期輪換。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子曰︰學而時習之等等。他逐條講解,然後讓兒子復述背誦,背不出來是要罰站的。
父親十三歲的一天,噩耗傳來,他父親病故。他成了失怙的孤兒。父親沒有姐妹兄弟,無依無傍淒苦孤單。他唯有在書房發奮讀書,他用大筆狼毫抄錄蘇軾條幅「發奮識遍天下字,立志讀盡人間書。」掛在牆上。此階段他博覽群書,每日習字以驅散心中喪父的痛苦。他的性格變了,童趣少了沉穩多了,豪氣少了成熟多了,現實逼得他不得不直面人生。
爺爺去世時候,總督曾經送給父親一塊玉佩,是宮廷傳出的貴重飾品。玉佩引起一些貪心之人的覬覦,給他惹出禍端。一次在上學的途中,有人攔住他,滿臉堆笑地說︰「小朋友,你的玉佩讓我看看,我給你一塊銀元。」說著從口袋掏出一塊銀元。父親大聲地說︰「我沒有!」他加快腳步往學校奔。下學的時候有人在學校門口蹲守,一看見他就貼上去,「小同學,你的衣服誰給做的?」說著就動手翻他的衣服。父親大聲喊︰「你要干什麼?打劫呀!」他的喊聲引起同學的注意,同學們圍攏過來,那人趕快溜了。
有一次半夜有兩個蒙面人潛入父親的房間,他听到動靜,偷眼看見蒙面人,沒有動彈,仍然裝著在睡覺。來人翻查一陣子,掀開他的被角看一看,他身上並沒有配戴什麼,來人一無所獲,閃身溜了出去。父親第二天報告給他的爺爺。爺爺感覺孫子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事態嚴重,必須采取措施。祖父跟孫子商量︰「有的東西是福也是禍,玉佩是個值錢的寶貝,是個古董。留著它可以傳世,可是爺爺老啦,一直以來我保管這塊玉佩,可是我這個靠山靠不住啊!留著它說不定哪天又有人打它的主意,不如變現,你要早日立身成人,辦公司吧。」父親為玉佩擔驚受怕,于是他爽快地說︰「爺爺說的極是,一切由您做主。」
父親少年喪父,青年喪妻,命運多舛。更可憐的是第二任妻子撇下五個孩子,沒了娘的孩子有的哭鬧,有的不吃飯,有的懶在床上不起……家里一時亂了營。一年內換了三個保姆,沒有人能勝任。第四個保姆手腳勤快干活利索,可是大女兒挑剔,嫌人家對弟弟妹妹不耐心,時不時地給保姆臉色,說難听話。保姆干了一個月自動辭職,伺候五個孩子工作繁重,經常受氣人家感覺窩囊,女乃女乃挽留說︰「給你漲工資,留下吧。」保姆說︰」干活不受氣,受氣不干活,另外雇用別人吧。「錢有時候也不好使,不是什麼時候都管用的,人家愣是不干啦!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出力不落好的事兒,沒人願意干。要怎麼說人財兩旺呢?人丁不旺照樣發愁。
父親每日愁容滿面,無心打理生意。女乃女乃整日咳聲嘆氣,眼淚在眼眶里轉,想哭不敢哭呀,她一哭五個孩子跟著嚎啕,小孩子口口聲聲找娘,大孩子傷心默默流淚,一幫沒娘的孩子讓女乃女乃看著心酸啊!家里的佣人是你指使什麼干什麼,指指動動撥撥轉轉,就像推磨一樣,轉圈就行,人家不操心。自己家里的事自己操心,佣人不諫言不找事。女乃女乃心里急呀,家里一堆孩子,一攤子瑣碎事兒,急需一個女人料理,老太太一個人操心太多,照顧不過來。于是她四處托媒人給兒子介紹媳婦。
李家家道殷實世代書香,是當地有名望的家族。可是家境再好,連著死了兩個老婆再娶也不容易。媒婆吃了人家的嘴甜,使了人家的腿勤,拉網式搜索,誰家的姑娘配得上嫁入豪門。當找到幾家門當戶對的,女方一打听做三茬補後,有五個孩子,最小的孩子三歲,那是娶媳婦呢,還是雇保姆?女家一听連連搖頭,誰家有吃有穿,讓姑娘嫁出去當保姆呢?
母親剛剛十五六歲有人上門提親,媒婆隔三差五地造訪。俗話說「一家女百家求」,有介紹財主子弟的,一打听是個刻薄的守財奴。有介紹富商公子的,一打听是個玩世不恭的主兒。有的雖然有錢,可是門風不正人氣不好。有介紹平民小戶人家的,姥姥說︰「我閨女是一只鳳凰,鳳凰落到雞窩里?鳳凰棲息梧桐樹——站高枝兒。」姥爺反駁說︰「閨女嫁的是人,不是錢!」姥姥姥爺觀點不一樣,母親待字閨中。
女乃女乃找媳婦網撒得不小,可是半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她放下架子,請來媒婆,講明要找什麼樣的媳婦︰不要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只圖姑娘本人優秀能干。要找實用型的,找窮家小戶的姑娘,漂亮賢惠能吃苦耐勞經得起摔打。女乃女乃提出條件,授意媒婆悉心尋找,許諾多給賞錢。媒婆一番打听一番尋找一番篩選,得知張家一女很合適。姑娘做的一手好針線,做得一桌好席面。媒婆一次次上門提親,姥爺思忖給五個孩子當繼母,那就是保姆,伺候不懂事的孩子,不光受累,心里受罪,沒有答應。姥姥有些動心,她想得簡單︰「嫁給有錢人吃的大米白面,穿的綾羅綢緞,有女攀高門麼!」媒人一次次地游說,巧舌如簧,再加上姥姥的枕邊風,姥爺終于答應自己先相看相看,親自考量一下那個兩次喪妻的男子。
在媒人家里,姥爺看見一位穿藍布長衫的年輕人,身材偉岸,皮膚白皙,長方臉型,雙眼皮,大眼楮里流露著智慧和善良。通天鼻梁,稜角分明的嘴唇顯現著幾分剛毅。姥爺問︰「你家母親身體可好?」答︰「前妻撇下五個孩子,家母日夜操勞,時常犯頭痛。」問︰「她身體欠佳,脾氣受影響吧?」答︰「我少年喪父,家母寡居多年,性情抑郁,不過她通情達理。」一般人相親的時候,男方都愛粉飾一下自己,掩飾不足。經過一番交談,姥爺覺得眼前的年輕人,實話實說,不張揚優勢,不掩蓋缺點,誠實可信。完全沒有富家子弟的浮夸。年輕人給姥爺留下很好的印象。
當介紹人再次上門說和,姥姥極力贊成,姥爺有些顧慮。他考慮自己的閨女才十八歲,男方已經三十二歲,雖然被人譽為美男子,可年齡大十幾歲,男人命短,女人壽長,這能相守到老嗎?再說,那男人的大女兒已經十四歲,我閨女嫁過去,她是喊娘還是喊姐姐?身份尷尬呀!猶豫之後,他覺得太委屈自己的閨女,婉言回絕了這門親事。
李家多方打听,張家姑娘不僅能干漂亮,還非常善良有教養。那正是女乃女乃要找的不二人選。于是她提高了中介費,同時許諾彩禮多多。媒人輪番游說,姥姥游說姥爺,二老一松口,媒婆立馬跑到李家報信,很快兩家家長見面,李家送來聘書和豐厚的聘禮。
那時候兒女婚姻絕對父母包辦,甚至對婚姻當事人保密,直到臨近大婚的時候才告訴,女兒們沒有知情權,沒有自主權,唯父母之命而從。當母親听說要嫁給比自己大十四歲且有五個孩子的男人時,頓時感覺天旋地轉站立不穩摔倒在地。當她在冰冷的地上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央求父母退掉這門親事,她一遍一遍向父母哭訴,她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對她的父母說;「我從七八歲就在鹽堿地里跟你們一起干農活,十三四歲就洗衣做飯縫縫連連,伺候你們,我在家不過吃口飯,我沒有白吃飯呀!我不願意去當後娘,求你們退掉這門親事。」她跪地不起,姥爺也咳聲嘆氣,沒有想到女兒如此強烈的反抗,後悔不迭。
那個年代過聘書就是板子上釘釘,不可改悔。退婚丟人,臉面上過不去,以後閨女也不好再找婆家。糊涂的娘想依托女兒擺月兌貧困,糊涂的老爹只看到優越的一面。通達清理的女兒內心千般痛苦萬般煎熬,想死都不能啊!自己死了爹娘花費李家彩禮怎樣退回?他們年邁時誰養老送終?爹中年得女,萬般疼愛,自幼被爹視為掌上明珠。咋忍心拋下他們一死了之?沒有辦法改悔,姥爺只好自己勸自己,準女婿是個有才華有修養有素質的人。他多次勸說女兒︰」那是個優秀的年輕人,敢擔當,值得相托一生。找婆家主要看本人品行修養能力,其它是次要的。」母親說︰「他五個孩子,我管得了嗎?進門就當保姆,連保姆都不如,保姆可以辭職不干,我能有退路嗎?」姥爺咳聲嘆氣地說︰「愁死我啦!」
母親心疼她爹,知道他是個極要顏面的人,把信譽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她想︰「我若堅持退婚,爹會因為失信于人而臉面貽盡,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為了老爹,母親只好屈從。她勸自己︰人不就是活一輩子嗎?犧牲自己造福別人也是一種活法。為父母嫁個有錢人,眼下滿足他們的虛榮,風光一時,日後可能沾一點光。再說五個沒有娘的孩子,總得要有人照顧撫養,不就是吃苦受累嘛,比死還難?也許爹說的有道理,主要看男方本人吧。
母親想不通,也得服從啊。她開始為自己準備嫁妝,大婚的日子到了,迎娶的花轎耀眼,開道的彩旗招展,喜慶的鑼鼓喧天。浩浩蕩蕩一隊娶親的人馬到了,母親頭戴鳳冠身穿大紅新娘裝,眼含熱淚跪別爹娘毅然上轎。
母親坐在轎子里,沒有做新娘的喜悅,一路憂心忡忡︰踏進婆家門要伺候五個孩子,他們听管教嗎?說不定婆婆的氣、孩子的氣都要受。想著想著,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