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暗的面色一下崩緊,往前一揮手︰「十里,探!」他身後的黑夜中立刻走出一隊十名與他一般裝束的軍士,每一人都是黑甲束身,黑袍外罩,這些人便是令漢朝官吏聞名色變的皇廷衛。
這支軍甲混淆于黑夜的裝束,仿佛天下就是在黑暗中行走,听得左丘暗下令,這十人立即跨上坐騎往前方夜幕中馳去。
這道命令下得古怪突兀,但皇廷衛對左丘暗所令只知堅實執行,從不質疑,也正是這森嚴法度,使他們敢向朝中任何權貴施以滅門手段。
厲帝此時也省覺到,一直側身而立的明月並非是要避開自己的正視,而是在留心著草原深處的動靜。
「明月,你伏有接應…」話一出口,厲帝便立即頓住,明月若真設有埋伏,怎會親口說出,更不會坐視燹翮傷重不治。
「陛下,明月一生用計,不曾有半步行差踏錯,可巧今夜算錯一步,想來也是命數使然了。」
厲帝當即問︰「你算錯了什麼?」
「我低估了皇廷衛在黑暗中的手段。」明月望著迅速消失于前方黑暗處的皇廷衛,搖了搖頭︰「今夜,我本該和燹翮去往古悠然的墓地,從此結廬隱居,不問中原草原兩地的紛爭,誰知我自以為此去不露風聲,還是未能逃過皇廷衛的耳目。當然,我真正算錯的還是陛下不容觸逆的天威,以為這不辭而別已表露了我們的去意,誰想陛下不惜出動五萬禳天軍,也要強留下我們。」
明月向皇後苦澀的一笑︰「小雨,連累你了。」
楓臨雨還以同樣苦澀的一笑︰「是我連累了你們,不是為照顧我,你們早已突圍而去。」
「朕不會讓你們走的。」厲帝大怒,他忍著一直未向皇後發問,可楓臨雨這一句話,無異是當眾說出她同樣堅決的去意,厲帝硬生生壓下怒氣,問道︰「明月,你話里有話,說清楚!」
明月答道︰「七日後的十月初一,就是陛下于國都長安集結二十萬大軍,一戰平定草原的日子,為此戰陛下已秣兵厲馬數月,可這些年草原三部屢派密探潛入長安刺探軍機,左丘暗雖殺了一批又一批,但難免有些漏網之魚,陛下七日後誓師出征一事,草原三部想必也早知道。」
「那些漏網之魚,是朕故意命跋扈侯放走的,一戰而血五百年國恥的豐功偉業,朕何必藏著掖著?這一次,朕就是要未戰先挫敵膽!」無論何時何地或是當著何人的面,厲帝都不會掩飾他對左丘暗的公然維護,但此時的左丘暗卻無半分身受聖卷的榮幸,只見他露出斗篷外的半截臉龐愈發蒼白,緊盯著前方黑茫茫的草原,也不見他有所動作,四面黑暗中忽然涌出一對對皇廷衛,在他身後肅然而立,隨時待命。
厲帝看見心月復的舉動,心知有異,也不多言,只定楮看向明月,等著他繼續說下去,若這是明月在用計,那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如今的匈奴王和突厥公,都不是能成氣候的角色,但這一代的羌大君…」明月下頜一頓,想了想,改口說出了另一個名字︰「羌人亥陰,乃是現如今草原三部的第一軍師,此人的心機謀算,在全盤思量上雖略遜我幾分,但他用計之奇之大膽,我亦從不敢輕覷。這些年我們對決羌族常常無功而返,其中確有我和燹翮的有意回避,但也是因為亥陰常能在緊急時使羌軍全身而退,陛下,你認為,如果亥陰得知二十萬漢軍將在七日後兵發草原,又算到今夜的牧馬瀚原上有這樣一場同室操戈,他會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扭轉坐以待斃的劣勢?」
明月語聲一揚︰「如果我是他,一定早聯合匈奴突厥兩部,埋伏在草原一側,等待時機到來突然一擊,奪回牧馬瀚原,攻破國都長安,甚至,還能直接威脅到陛下。」
「亥陰?他敢!」厲帝冷笑,逐鹿刀向後一擺,身後的夜幕下,是雄起于牧馬瀚原上的國都長安,城名長安,磐龍鎮國!以天子鎮國門,只要這長安城在牧馬瀚原矗立一日,草原三部每日都會如坐針氈。
十三年前,厲帝在連場惡戰後收復了邊關數百里失地,在一片山呼萬歲的賀喜聲中,他對滿朝臣子既得失地,便當先堅壁固守,再徐圖討敵的綿軟提議置之不理,卻下了到令滿朝文武瞠目結舌的旨意——遷都!
五百年來,漢朝的國都一直是正居于中原月復心,集五百年繁華的都城洛陽,厲帝旨意一下,不但要遷都,而且這心都城不是改建于中原境內任一座州城,竟是要在牧馬瀚原上憑空矗起一座虎視草原,重定天下格局的新雄城。
遷都北進,草原建城,是厲帝生平最得意的手筆,所以時隔多年,厲帝還記得朝臣們在初聆聖旨時的震驚。
兵部尚書第一個心急火燎的勸諫,若在牧馬瀚原建都,草原三部豈肯容忍自家水草肥沃之地被建上中原國都,再是新敗受挫,也必會大興兵戈前來報復。
听了兵部尚書的勸諫,厲帝只淡淡的說了兩句話︰「朕要干的事情,就是要草原人不能容忍!」
「草原人的仇,朕尚未報復夠,他們若敢興兵,正好!」
戶部尚書跟著苦諫,新建國都茲事體大,所耗銀錢必定驚人,朝廷剛剛用過兵,國庫存銀實在已不夠敷出。
厲帝又說了兩句話︰「這筆錢不需要戶部出,跋扈侯這些年抄了不少貪官污吏的家當,正好拿來建新國都。」
「萬一還是不夠,朕可以去搶草原三部!」
想到左丘暗這些年干的滅門絕戶事,朝官們都是忍不住一個寒噤,半晌無人敢出聲,只覺這對君臣實在是相得益彰,當臣子的殺貪官抄家,當皇上的還直接想去搶草原人。
工部尚書想著這事實在荒誕,只得哭喪著臉諫道,遷都一事不但傷財,而且勞民,要在草原上大建新城,所費人力民工之巨乃是件無法想象的工程,為顧民生,惟請吾皇三思。
听著工部尚書的理由還算為民著想,厲帝總算笑了笑,還是用了兩句話來回答︰「柳工部的勸諫,倒是合了幾分愛民的意思。」
「這新都城既是要建在牧馬瀚原上,朕又怎會讓自家子民去干這辛苦勞役。」
連駁了三名官員的勸諫,厲帝有些不耐,見眾臣還待異議,他最後又冷冰冰的說了兩句話;
「天子鎮國門!」
「盛世從此來!」
之後,便是乾綱獨斷的手段!
天子一言九鼎,厲帝果然沒有征召一名中原民役,他帶著十五萬鐵騎直撲牧馬瀚原,草原三部不肯示弱,立即聯軍迎戰,一日惡戰下,草原聯軍又一次在軍王燹翮和智侯明月的強襲奇計下一戰而潰,但這一場大勝並不是厲帝此次出征目的,他想要從草原人身上得到更多的戰果,所以挾勝仗氣勢,厲帝發起了連續三月席卷草原的戰火。
這一仗與其說是征討,更象是在施展一場肆無忌憚的暴行,因為厲帝竟仿照草原人數百年來擄掠中原之舉,反過來向草原人大肆搶掠,當年因軍王和智侯的有意安排,漢軍刻意回避了羌族的駐地,卻把這暴行用足力氣使向匈奴和突厥兩部,十五萬鐵騎所過之處,燒殺搶掠無所不用,見人就打,打完就搶,所搶珠寶輜重當即裝車,牛羊牲畜就地宰殺腌制肉干,除了牛羊財物,厲帝還下令掠走沿途所有草原人口,不分男女老幼,一律綁縛為奴,一遇反抗,兵鋒指處寸草不留,連續三月,橫掃數千里水草地的伐撻,在搶得牛羊牲畜無數,珠寶財物上百萬,俘虜草原人丁三十幾萬後,厲帝心滿意足的帶著這堪稱輝煌的戰果,滿載而歸。
如果說牛羊財物的被劫是讓草原人傷了筋骨,那三十幾萬人口的被擄真正使草原人大傷元氣,看著被燒殺狼藉的住地,匈奴王和突厥公氣得七竅生煙,再次糾結十幾萬草原軍,氣勢洶洶的撲向邊關,打算趁厲帝回師,也還以一次惡狠狠的報復,誰知十幾萬人才踏上牧馬瀚原,就發現厲帝根本沒有班師回朝,而是就此留在了牧馬瀚原上,隨之留守的,除了好整以暇,守株待兔的漢朝鐵騎,還是三十幾萬俘虜。
又是一場血戰,自從漢朝出了軍王智侯這兩位人杰,草原軍就沒一次能從兩人手中討得了好,在留下幾萬具尸體後,草原軍慘敗而退。再一次令草原人為之悚然而驚的是,就在這剛被鮮血染過一遭的牧馬瀚原上,厲帝踩踏著遍地尸骨,開始大興土木,要在這草原人畜牧的水草地上,興建起天下第一雄城。
三十幾萬被俘虜的草原人丁全部被充為奴役,由牧馬瀚原至邊關,再由邊關入中原內地各處城鎮,數百里地一趟趟來回,掘土鋪路,搬運輜重,修城建牆,全是由這三十幾萬草原人充當苦力勞役,對這些俘虜,厲帝展露了他從未在自家子民面前現出的冷酷苛刻,這三十幾萬俘虜,每人每日只許睡三個時辰,吃兩頓飯,余下時辰全部勞作,一方面是不使他們得有充沛的氣力來逃跑和作亂,另一方面卻壓榨著他們所有的體力。
負起監管俘虜一責的,正是令滿朝官員聞名喪膽的左丘暗和他的皇廷衛。
草原人一向都去邊關擄掠漢人為奴,何時嘗試過自己為奴的滋味?剛開始的時候,不少草原人試圖逃跑,于是,左丘暗的應對還是一如既往的簡單,殺!
監工第一日,他就處死了上前名逃跑的俘虜,為儆戒所有草原俘虜,他還把俘虜每百人分為一戶,施以連座罪,每戶中但有一人逃逸,立刻連座誅殺此戶百人。
三日後,死在左丘暗手中的草原俘虜破萬。
據說,朝中唯一和左丘暗有交情的戶部侍郎葉重曾在私下里勸過這位跋扈侯,殺俘不祥。
這一次,左丘暗也學厲帝,向葉重說了兩句話︰「我不是殺俘,我是殺仇!」
「這座新都,就是要建在草原人的血與骨之上,否則,就會失了陛下天子鎮國門的威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