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你跟蚩尤烈通過消息?」厲帝想到其中關鍵,向明月瞋目怒視︰「如果禳天軍和蒼狼騎沒有這一場火拼,就算借亥陰一個膽子,他也不敢來犯!」
「我只是想提醒陛下,不想又使陛下多疑了。」明月神色苦澀的一搖頭︰「我是一直想向蚩尤烈說一聲對不起,但這些年過去,我始終未和舊友有過只言片語的往來,我亦不否認,這並非僅出于對陛下的忠誠,而是因為我雖有智侯之名,卻實在不知,還能對蚩尤烈說些什麼…」
他轉過頭,又道︰「世人都道明月才智無雙,可明月自知,掄謀略帷幄,我不如當年的上善若水,論城府深遠,我亦不如陛下,可明月著實不知,以陛下的城府,為何會看不出其中關鍵?」
明月的話語里忽有了抹濃烈的責問︰「人心人性兩相依,陛下,你胸中既有丘壑深遠的城府,為何就獨缺這察知人性的慧眼?」
「不要跟朕打啞謎。」厲帝被明月突來的責問說得一怔,饒是此時形勢緊急,也不禁愕然道︰「朕可以相信你沒有向蚩尤烈透露任何消息,可蚩尤烈和亥陰又怎會知道你和燹翮會于今夜離去?」
「亥陰當然不知,可蚩尤烈一定能料到我二人會在這幾日內向陛下不辭而別。因為他只需要知道兩件事情,第一,當年決裂,我和燹翮一直對他深懷歉疚,第二,七日後陛下會集大軍再度征伐草原,而這一戰,是陛下決意蕩平草原三部的最後一戰!」
「只要知道這兩件事情,那當年的的阿烈,今時的羌大君就會懂得,我和燹翮絕不忍再一次向他出手,更不忍把他的羌族趕盡殺絕,因為在我二人心底,一直未能放下那段友情!」
明月神色清冷的凝視著厲帝,這是他今夜第一次正視他的皇帝,眼中有的亦和燹翮一樣,盡是失落傷懷︰「這就是陛下能識透的人心,卻始終未懂的人性啊!人心人性,孰輕孰重?人心可因世道而不古,但人性從不會因流年而更易!因為那樣的人性至真,知己至交,又怎會輕易而湮沒?所以今夜的燹翮和明月只想拋下這許多年的歉疚,重新做回當年奔跑在草原上的那兩個小伙伴,至少,我們不會再一次虧欠,已讓我二人虧欠良多的好友阿烈。」
听了明月的解釋,厲帝竟沒有作色出聲,今夜實在是有太多的聳然听聞,以至于連怒氣都無從而起,可還是只要稍一思量,便知這些意想不到乃是最真實的因果,因為他這兩位知己重臣,就是這至情至性之人,而那個已決裂成仇的蚩尤烈,也是一樣的真性情。
這些真性情的男子,都曾是他的知己良朋。
只是,他在當年已經失去了其中一個朋友,今夜,又親眼看著另一個朋友絕望的死在自己面前,此時,厲帝默然看著明月,看著這個老友眼中一模一樣,因自己而起的傷懷和絕望,他明白,這個朋友也正在漸漸失去。
這令厲帝忽然有了一種虛月兌般的疲累,他在原地走了幾步,想抑制住這為君者不該有的虛弱,卻連步履都虛浮起來。
幾名御林侍衛走進幾步,想伸手去扶,被厲帝拂袖制止,他不想讓任何人看清,自己的黯然。
「我明白了,蚩尤烈根本不需要知道你與軍王離開的確切時日,他需要的只是趕在七日後搶先出手,是麼?」左丘暗開口打破了沉默,他翻下了遮面的斗篷,向明月問道︰「如果是這樣,他一定已在牧馬瀚原上伏有斥候偵騎,那我們只需找出潛伏的斥候,趕在他回報蚩尤烈之前斷絕消息…」說著,左丘暗一招手,就要派出所有皇廷衛向前方暗夜中搜尋。
這黑暗中的行事正是皇廷衛最為擅長,左丘暗有把握,他這支部下雖未上過戰場,但只要草原斥候藏在牧馬瀚原中,那皇廷衛就一定能把他們搜尋出來。
「沒用的。」明月淡淡的語聲打斷了跋扈侯的僥幸,「阿烈一定會派出斥候,但他也一定不會在後方等待回報,這一次,他會帶著斥候和大軍,同時埋伏在夜色中。」
「就是今夜了,如果朕是蚩尤烈,也不會在後方坐等,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厲帝默默的望著前方夜幕︰「以蚩尤烈與朕的深仇,他早已忍得太久,這十幾年來,他日夜所盼的,想必就是今夜這樣的結果。」
「明月…」厲帝的語氣出奇的低沉,听不出一絲怒氣,也因這低沉的語調而掩蓋住了悵然︰「阿烈要回來找朕復仇了,你…欣慰嗎?」
「如果當年沒有那些過錯,我才會真正的欣慰。」明月長嘆著,似在抹去這些年的蒙塵遺憾,他也輕輕一拂袍襟,向立在一旁的皇後楓臨雨輕輕說了一句︰「就這樣吧,小雨。」
直到現在,楓臨雨還是一直緊閉著雙眼,不願去看厲帝,听到明月的話,楓臨雨神色愈見淒婉,沉默著,向明月輕輕點頭。
少年相交的伙伴有著足夠的默契,一言一語就如有千言萬語說過。
這一句話,片刻前也曾從燹翮口中說過。
明月微微一笑,然後,他就在燹翮的尸身旁,盤膝坐下。
厲帝轉開頭,他不想再去探究明月的此時心思,本來,他和幾位老友也能用只言片語就了然對方心思,因為他們也有著經年交情的默契,但在今夜,就連與他同床共枕十幾年的皇後都顯得如此陌生。
「臣請陛下立即回城!」左丘暗在朝中幾乎從不與明月往來,但心內十分相信這位智侯的判斷,忙向厲帝道︰「此間事,臣自會妥善處理。」
「怎麼算是妥善?你能使燹翮復生,能使明月隨朕回城麼?」厲帝只啞著嗓子說了一句,就不再出聲,他立在原地無聲的看向前方夜幕,似想看清一點凶兆,奈何夜色淒迷,難視深遠。而他的雙眼隱有空洞,對身周之事,已是置若罔聞,也沒有再去追問他的皇後,為什麼要在今夜一同舍他而去,因為答案早已由一生一死的軍王和智侯說出,再問下去,只能更令他刺痛。
他已回想起,早在數月前自己決意發兵總攻草原的那一天起,皇後就日夜婉轉苦求自己打消這個念頭,可每次他都是冷冷然一句後宮不得干政,就滅去了皇後眼中那一點脆弱的希冀,最後一次苦求時,皇後似乎還曾淚眼迷離的說,你已經砍瞎了阿烈一只眼楮,難道還要一刀斬下他的頭嗎?
當時,自己站在草原全輿圖前,仔細看著每一處兵鋒必指處,根本沒有听清,皇後在說什麼,也根本沒有看清,皇後眼中的失望。
難怪,她也要在今夜離他而去。
他忘了,她不但是他的皇後,也是當年的小伙伴之一,在她心里,又何時放下過那段舊日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