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狂帝 第十一章︰相仇其實亦相知(三)

作者 ︰ 添花過客

「我一直都未忘記。」明月看著燹翮的尸身,眼底痛掩無可掩,「大漢的軍王也未忘記,所以他才會在臨死時要求遺尸于此,我二人不願與阿烈為敵,但我倆又何嘗忍見效忠半生的陛下有失?左丘暗,你不需要質疑我此刻的用心,這一次,你只是沒有揣到陛下的心思。」

「左丘,明月沒有別意,也沒有說錯,朕確實不能回城。」厲帝忽然開口︰「從朕在此地建下長安伊始,就是要昭示天下,從此以後,漢人再不會避縮一步的意氣風發,也正是這股風發意氣,替朕鎮得十年國門長安,今日大難,若連朕這天子也向後退了,余人又怎有膽氣于危難時力抗強暴?日後草原人再來侵襲,漢人的士氣又會如當年般遜敵一籌,這個結果,朕寧死也不願見!」

厲帝頓了頓,又問︰「左丘,你可記得,從前漢朝積弱,每次草原軍燒殺擄掠我大漢子民時,我們心里有多恨那些強寇?」

「臣…記得。」左丘暗怔怔的應了一聲,那樣的深仇,又焉能輕易忘卻,他在長安建城時已督造令殺俘,出的也正是那一口五百年任人魚肉的惡氣。

「這就是了。」厲帝點了點頭︰「朕登基的這十八年,對草原人的燒殺搶掠更甚,只這座長安城下,就埋了幾十萬具草原人的尸骨,你說,他們心里又該是如何恨我大漢?若中原再迎來一次敵強我弱的劣勢,又會有多少大漢子民慘遭荼毒?是以今夜,朕不但不能退,還要上前迎戰!」

「陛下!」左丘暗大急,他不是不明白厲帝一步不退的顧慮,但他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厲帝一向不沉迷,除了皇後,從不寵幸其余嬪妃,但皇後至今尚無所出,是以厲帝膝下無子,而先漢景帝三子也只余厲帝一脈,皇族這一代血脈單薄,若今夜帝王不測,漢室江山就會淪入後繼無君的境地。

這等萬劫不復的可怕後果,左丘暗簡直不敢去設想,他攔在厲帝面前,正要再勸,厲帝已一擺手︰「朕可以是暴君,但朕不可以是因顧惜己命而示敵以弱的庸君!左丘,有一句俗話你听過嗎?先有國,方有君。朕自知不是明君,但對這句話還是一直深以為然的,此時回城,朕苟全了性命,卻拋下了這十幾年營役,方為漢人爭回的這一口傲氣。遇外侮而一步不退,第一步退了,之後便是千萬步瑟縮而退。,你以為,朕肯做退這第一部的怯戰庸君?」

終究是秉承一世鐵血殺伐,遇強而強的霸主,任面容暗淡,心緒起伏,但听著前方的鐵騎雷動,他已壓下了心頭恍惚。

「陛下。」明月忽又低幽幽的說了一句︰「今夜一戰在所難免,但明月希望,今夜事若萬一能善了,還請陛下不要再興兵草原了。」

「善了?你以為,阿烈會在今夜給朕一個善了的結局?」厲帝盯著夜幕黑暗,淡然道︰「朕意已決,朕不會認錯,更不會妥協,如果蚩尤烈是來討還舊日夙債,朕必須接著,如果這羌大君是想侵吞朕的國土,朕更要接著!」

「世事難料,總有人力可為。」明月似有很多肺腑話想說,但听著前方蹄聲迫近,他只是簡短道︰「明月請陛下莫再興兵的提議,斷不是只為顧念和阿烈的舊時交情,而是在為我漢室江山謀算,這其間道理,陛下該明白的。」

「朕明白的,是朕既然做了這一代暴君,那終朕這一生的世間道理,只能用武力來宣揚。」厲帝的語氣還是一貫的強硬,但看著盤膝而坐的明月,他放緩了聲音,輕輕道︰「燹翮的事朕已很痛心,所以朕不會再勉強你做任何事情,但朕希望,若與蚩尤烈的這一仗不能善了,萬一今夜送回來的是朕的尸體,那你會是那個扶柩回城的重臣,沒有了朕的大漢,不能再沒有智侯的力挽狂瀾。」

听了厲帝如是托孤的話,明月靜如止水的面龐上波紋浮動,他遲疑了一霎,也輕輕道︰「今夜事既因明月引發,那明月終會給陛下一個交代。」

明月的回答很是模稜兩可,但厲帝似已很滿意這個答案,他又看向閉目無言的楓臨雨,「就這麼不想再看一眼朕麼?朕的皇後。」

楓臨雨長長的眼睫微顫,但在貝齒咬緊了薄唇的同時,眼簾還是緊闔未啟。

「你是朕的皇後。」好像是在說給自己听一樣,厲帝點了點頭︰「朕不打算問你今夜為什麼要棄朕而去,過去事已過去,但朕相信,不管是恨是怨,你心里總還有一兩句話是要對朕說的,同樣,如果朕今夜不能回來,你也就不必再怨恨朕了,可如果朕能平安回來,朕希望能听到你把心里的話都說出來…」厲帝的語氣平和如尋常閑聊,淡淡的,似乎並不急于得到楓臨雨的回應,但握緊逐鹿刀的右手上綻露的筋絡還是暴露了他心里的急切。

所以,他垂下手,讓袍袖蓋住了手背,還是如以往一般,他從不肯讓人觸及到自己心中的真正所想。

在看到楓臨雨依然的無言沉默後,厲帝又顧自點了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楓臨雨微顫的眼睫,重復著說了一句︰「你是朕的皇後。」

話畢,厲帝面容一肅,徑直向前方夜幕中大步走去,隨著厲帝的步伐,擔任駕前侍衛的三千御林軍也急忙跟上,御林軍的統領是位三十余歲,面目沉穩的干練男子,他牽過厲帝的坐騎,躬身服侍厲帝上馬。

「霍瀾風,你盡心盡力的給朕當侍衛統領,也有十幾年了吧?」上得征騎,龍袍雍容的厲帝已顯出一身金戈鐵馬的凜冽,他伸長逐鹿刀,在霍瀾風腰間的佩刀上輕輕一踫︰「朕一直都想提拔你,奈何你是天子近侍,沒什麼立功的機會,今夜這一仗,你倒是要與朕並肩作戰了。」

「除非跨過臣的尸體,否則無人可近陛側。」霍瀾風沉聲而應,也跨上坐騎,就護在厲帝左側。他眼中精芒閃動,不但不懼即將到來的惡戰,反有躍躍欲試的振奮,這與他一貫的沉穩大相庭徑。

厲帝向其勉勵的一笑,在他身邊的親隨近侍中,有兩個人的忠心是他從不用懷疑的,一個是御醫道者司南道,司南道食俸宮中,卻是修道之人,他的來歷也算有幾分希奇,他本是舊都城洛陽城外南山道觀中的一名道士,因擅佔卜星象,在京城內頗有聲望,不少官員百姓都曾去過南山求他佔卜問吉,尤其是在左丘暗監國時期,京城里日日人頭落地,官員們憂心前程,去南山佔卜之人更是絡繹不絕。

一向不信虛無縹緲之說的厲帝從邊關回朝後得知此事,心生不悅,豈肯容忍馭下臣子信奉這怪力亂神之事,于是起駕南山,欲向司南道問這散播迷信之罪,誰知上得南山,與司南道一番交談,才發現這道者並不熱衷玄黃佔卜之術,只是一些愚夫愚婦以訛傳訛,才夸大了這道者的本事,相反,司南道真正精通的是堪輿風水和望聞問切的醫術,厲帝帝心陰冷,但一向重用有一技之長的人才,見司南道確有過人本領,便把他帶回宮中,封他做了一名不敘品級,隨身侍駕的御醫。

因司南道入宮後也長穿道袍,每日默誦道法自然,又是一位仁心仁術的醫者,朝中官員都尊稱他一聲御醫道者。

而另一個能得厲帝信任的就是這霍瀾風,霍瀾風能給厲帝這位秉性多疑的帝王當了十幾年的天子侍衛,除了盡心任職,也因厲帝看出,這個沉穩的男子對他有一種近乎狂熱的崇敬,雖不解這崇敬從何而來,但厲帝只需要知道,這個侍衛值得信任處,如軍王,如智侯。

想到此,厲帝心里又無可避免的一痛,可在前方越來越接近的雷動鐵蹄聲中,這一點刺痛也只能再次強自壓下。

所有的痛悔,即使要追悔,也只有等到今夜之後。

見厲帝決意已定,左丘暗無奈,只得令皇廷衛跟上,他也跨上坐騎,正守在厲帝右側。

厲帝也向他付以勉勵的一笑,這個時候,不但是他自己,身邊之人也需要盡快平復心境,以待惡戰來臨。但厲帝看著左丘暗的眼神里似乎要多出些難言的意味,這個跋扈侯,從方面來講,是他一手造就,最得意的心月復重臣,但是…

「霍瀾風,幾年前司南道托你個人情,讓你把個叫林繼的少年收入侍衛編制,這小家伙今夜可隨你一起出城來了。」厲帝沒有立即下令沖鋒迎戰,卻向霍瀾風問起了一個小侍衛的名字。

「在的。」霍瀾風沒想到厲帝在臨戰前居然會問起一個小侍衛,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忙回頭喊了一聲,「林繼,過來伺駕。」

一個十七八歲,眉目清秀,身形矯健的年輕侍衛在隊列中朗朗應聲,滾鞍下馬,大步跑到厲帝馬前,恭敬拜倒︰「林繼參見吾皇!」

「歸隊。」厲帝特意把這小侍衛喊出,只看了一眼,便擺手命他退下。

林繼心里納悶,看了看厲帝,又去看霍瀾風,心里好生不解。

霍瀾風心里更納悶,下意識的盯著這小侍衛看了幾眼,這林繼據說是個孤兒,自幼父母雙亡,年幼時被司南道收養,因司南道入宮當了御醫,便把他寄養在南山道觀中,大約在五年前,司南道帶著這林繼來找霍瀾風,說一個男孩整日待在道觀里空度歲月,想請霍瀾風把這孤兒收編入御林軍,學點技擊本事,一來可以強身健體,二來在宮中值守,若被厲帝賞識,賜他一點眷顧,也是這男孩的天大造化。

霍瀾風素來尊敬這妙手仁心的御醫道者,又見這少年眉目清秀,是個聰明靈醒的孩子,便當場答應,開始時因擔心林繼孩子心性,進宮後貪玩胡耍失了體面,于是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指點技擊武藝,幾個月教下來,霍瀾風發覺這林繼聰明伶俐,教的本事一學就會,又少年老成,便引入宮中當了一名侍衛。

宮中幾年,林繼時常在厲帝駕前行走,但厲帝對侍衛一向一視同仁,也未對這小侍衛青眼有加,不曾想臨戰之前,厲帝會突然關注起這麼一個小侍衛。霍瀾風轉頭去看司南道,卻見司南道眼觀鼻,鼻觀心的立于夜色中,根本未抬頭注意此間。

霍瀾風心中其中必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原故,但此時事態緊急,他也不敢多問,忙向一臉納悶的林繼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退下。

「慢!」厲帝忽然又叫住了這小侍衛,還是沒有特意去多看一眼,目光隨意的看著四周,淡淡道︰「林繼,馬上就要和草原軍開戰了,這一戰,敵強我弱,且我軍士氣低落,你怕麼?」

「林繼不怕!」少年的語聲里還帶著點稚氣,大聲道︰「吾皇親自出征,我這小侍衛豈能言怕?林繼素來遺憾自己年幼,當年草原賊子侵略邊關,我未能與大漢將士並肩征討草原,今日能有幸追隨陛下與草原賊子一戰,從此再無憾!」

「說得好!人生在世,便是要這一句無憾!」厲帝呵呵笑了起來,听出林繼語氣里有些發顫,他的目光終于往林繼臉上轉了一轉,待確定這少年只是因得見天威而激動,並非是畏戰而氣怯,厲帝臉上笑容愈展,笑得幾聲,又向林繼點了點頭︰「歸隊吧,今夜,朕會讓你如願無憾。」

待林承繼听旨退下,厲帝袍袖一招,示意霍瀾風湊近身前,又用只有這個侍衛統領能听清的語聲道︰「暗中吩咐下去,要三百御林軍隨身護衛林繼,讓他能如願殺一兩個敵軍,但等他親自手刃過草原軍後,立刻派兵把他護送回城。」想了想,厲帝又改口道︰「五百人!至少要有五百御林軍左右保護林繼,不得讓他有任何閃失,你也要時刻留心著他,若他有險,立刻飛騎去救。」

霍瀾風大吃一驚,沒想到厲帝會對這名不見經傳的小侍衛如此重視,只听厲帝又側過身來,低聲問了他一句︰「大戰時,若朕與林繼同時遇險,知道該先去救誰麼?」

「當然是救陛下…」霍瀾風理所當然的才應出口,就被厲帝低聲打斷道︰「開戰的時候,不要讓林承繼離朕太近,但你要記住,若朕與林繼同時遇險,你一定要先去救他!」

霍瀾風倒抽一口涼氣,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沒失聲低呼。

「蚩尤烈一心要來斬下朕的人頭,是以今夜,朕所在處,就是兵戈最為凶險處。」不再去看霍瀾風無比驚詫無比的面色,厲帝笑了笑,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記住朕的吩咐,不得有誤。」

「陛下,羌軍有備而來,若戰事不利,請陛下立即回兵,退回此處。」盤膝而坐的明月忽然抬高了聲音,又點指身周方圓,「只要陛下能及時返回此地,明月或許能為陛下爭取一個安然回城的機會。」

左丘暗不由來氣︰「智侯,你既有妙計能護得陛下,為何不先趁此時施展?」

「因為這一次我並沒有什麼妙計。」明月按著肩上傷勢,淡淡道︰「我能做的,只是一個可能。」

左丘暗再問︰「智侯,你剛說過,世事難料,總有人力可為,今夜一戰,你總能做些什麼的,是不是?」

「或許吧。」明月似是一笑︰「跋扈侯不是早提醒過,我總是個漢人麼?能夠做到的,我一定會做的。」

左丘暗無語,想想此次劫難就算智如明月,確實也難化解,他沉默著看向厲帝,往事難追,狼煙將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狼煙中用性命守護他誓言效忠一生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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