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慈祥地站在床前說︰「心正為正,心邪為邪。故你要持身守正,獨善其身,守日待時,遇龍蛇止,逢蛇神出。你現在不懂,你起來隨我到後山上去,我傳你道法,助你成事。」說完便飄然而去。
公上對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並非是在做夢。此時正好是農歷七月半,他抬頭看了一下窗外,窗外月光明浩。他翻身起床,打開大門,門外月明如晝。他剛踏出門,見蒼穹寂靜,想到後山上有很多墳墓,他害怕鬼,便不敢出門,又退回床上睡覺。早上起來,他想把此事說給顏品文听,又怕父親罵他。破四舊,立四新,破除封建迷信的標語隨處可見,口號不絕于耳,他更不敢將此事與外人道。他突然想到︰黃東旭做夢道士說的話,父親前不久教他背的話,今天晚上神仙爺爺說的話,怎麼都有獨善其身,守日待時,遇龍蛇止,逢蛇神出的字句呢?他想到自己不成書了,再次下決心去找蛇神。
赤龍和蛇魔已知公上不能書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二魔想看公上到了這個份上的笑神。
九月三號下午五點多鐘,公上正坐在屋里發神,忽然听到門外的田坎上有人叫他。他立即跑到地壩外的竹林邊,見是鄧中華在叫他,他應了一聲。鄧中華在太陽田的田坎上站著,高聲說道︰「有個貧下中農的子弟不書了,楊老師喊你明天上午上課時間準時去上課。」
公上喜出望外,一時手足無措,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燦爛笑容,說道︰「當真呀,我還能書?」
鄧中華很不高興地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把話帶到了,去不去隨你的便」。
「我信,我信。是我太激動了,明天你路過這里喊我一聲,我和你一起去,行不行?」
鄧中華說︰「要得嘛。」
顏品文收工回來,剛進堂屋,公上迫不急待地說︰「大爺,大爺,有個貧下中農的子弟不書了,學校喊我明天去,剛才鄧中華給我帶的信。」
顏品文苦笑著說︰「哦,那就好,我的ど兒能中學了,看來吉人自有天相,有菩薩保佑。你要好好書,爭取考第一名哈。」說完便坐在板凳上抽煙。
顏品文說對了,公上是有菩薩保佑,若不是菩薩保佑,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公上站在屋中間說︰「要得嘛,我攢勁就是了。」
第二天,公上比平時早了一點起床。他收拾書包,把小學的書放在平櫃的抽屜里,書包里只剩下一支鋼筆和作業本。吃過早飯,他背著書包,他不想要鄧中華看出他急于想上學的樣子。他一會兒在竹林里,一會兒在堂屋里,反復五、六次,都末听見鄧中華喊他的聲音。他急不可耐,正當他又想出門張望時,突然鄧中華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公上,走了沒有?沒有就走。」
公上本想再穩一下才答應,以示他並不是很急于上學。但當听到鄧中華的聲音後,他又穩不起了,從地壩里飛跑出去,邊跑邊應道︰「我在,我在,我在等你噠。」不到一分鐘,便跑到太陽田的田坎上,與鄧中華會合。他比鄧中華大一歲,他應該走前面。但地富子女、取備生,還有遲到幾天上學的陰影,使他學會了恭謙,他再三推讓鄧中華走前面。今天陽光明媚,天上沒有一朵烏雲,奇形怪狀的朵朵白雲布滿天空,一動不動。一路西行,鄧中華踩著公上的頭影到了學校。
學校廠字房校區朝陽,太陽一漏無遺照遍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操場上不少男同學在玩陀螺,兩台石板做的乒乓桌旁邊圍滿了人。每桌乒乓桌上下有兩人在對打,其他人排隊等著輸了的下,依序而上。側面第三間教室是老師辦公室,第四間教室外牆上辦了一個黑板報。黑板報上用紅色粉筆寫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標語格外醒目。不少男女同學在過道上走上跑下,人來人往。公上和鄧中華穿過人群,到了側區最上面的第一間教室門口,鄧中華側過身來給公上說︰「你在這里等一下,等上課時間到了,楊老師來給你安座位。」說完他便進了教室。公上只好止步,站在門口。
公上光著腳丫微笑著,側立在教室門口的石牆上。突然,听到一聲聲急促的、刺耳的、敲打鋼板的聲音。公上抬頭一看,見一個較為矮小的男老師站在辦公室門口,用一個鐵錘在敲打吊在挑梁上的一塊約六寸長、三寸寬的鋼板。操場上玩耍的學生听到鋼板發出來的聲音,立馬跑進各自的教室。原來,這就是上課鈴。公上心想︰大學校就是不一樣,上、下課有專門的老師打鈴,不象村小,上、下課老師吹口哨。
楊仙鳳老師抱著書和備課本從辦公室里出來,公上一眼便看見了她,他立刻端正地站在門口,笑看著她走來。她到了教室門口,給公上點了個頭,笑著說︰「你來了啊?」
公上點頭微笑作答。
楊仙鳳剛踏進門,六十多個學生分三排,每兩人坐一卓。木課桌上放著一支鋼筆、語文書和作業本。公上只听見教室內一聲「起立。」全體學生站起來。楊仙鳳站在講台上,把書本放在木制的講桌上,面向學生,說︰「同學們好?」
全班學生齊聲說︰「老師好。」
喊「起立」學生,估計是班長,他又說道︰「讓我們齊聲高唱《東方紅》。」他領唱了第一句,全班同學便跟著齊唱。唱完後,楊仙鳳說︰「坐下。」听到楊老師的口令,學生們齊刷刷、端端正正地坐在木板凳上。等點完名後,便認真听課。
楊仙鳳似乎忘記了公上站在門外,翻開備課本,便在黑板上寫起字來。公上一個人站在門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好在此時整個學校教室門外,操場上都沒有人,否則還認為公上是違反紀律被罰站。公上站在門外,雖然感到全身不自在,不體面,但為了書,這點兒小傷害算什麼?他很聰明,過了幾分鐘見沒有動靜,便伸出半個頭去看楊老師。見楊老師在黑板上寫字,公上故意「咳」了一下,的確引起了楊仙鳳的注意。楊仙鳳听到聲音,側頭往門外一看,見公上還站在門外,暗自一笑,立即轉過身來,用右手招呼公上,說道︰「快進來。」
公上紅著臉、苦笑著走進教室。楊仙鳳並沒有隆重介紹,指著第三排的一個空座位說︰「你就暫時坐那個位置。」
全班同學的眼光都看著他,他極不好意思,幾步便到了座位上。他沒有新書,便只從書包里拿出鋼筆和小學用的作業本放在課桌上後听課。因前幾天他未上課,今天楊老師講的課他感到有點吃力,左邊的男同學見狀,舉手站起來給楊老師說︰「這位新來的同學沒有課本。」
楊仙鳳拍了一下額頭笑道︰「當真,我忘了,顏定國,你上來拿書。」全班的同學方知公上的學名。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落難的孩子知禮儀。公上高興地走到楊老師面前,行了一個舉手禮。楊仙鳳立即阻止道︰「不用行這個禮,你拿去就是了。」
公上不知,只有紅小兵、紅衛兵、少先隊員給**才能敬舉手禮。楊老師,一個右派份子的婆娘,豈敢受此大禮。公上只以為楊老師受感動,拿到書便回到座位上去了。
赤龍和蛇魔得知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幫助公上書後,心里那個氣呀不打一處來。但恨自己魔法不及觀音菩薩佛法之萬一,只好作罷,對公上的恨又加深一層,決意置公上于死地。
過了兩天,由于班上同學的年齡、身高差異太大,大的十五、六歲,身體也比其他同學高出許多。最小的是七大隊三小隊的宋良國,才十一歲,個子也最小。他父親叫宋明華,是生產隊長。因望子成龍心切,宋良國五歲便叫去小學,故初一才十一歲。為了便于听課,楊仙鳳要將矮的同學排在前面坐,高的同學排在後面坐,便把全班同學叫到操場里列隊,分高矮站好,然後依序進教室入坐。宋良國坐了第一排的第一個座位,公上又和李平學同桌,坐在第三排。李平學坐在靠牆邊的位置,公上坐在中間過道位置。中間過道第三排坐的是兩個女同學,靠公上右方的名叫陳月月,陳月月右方的叫張清淑,張清淑右邊的叫彭仙菊。
公上剛到班上兩天,他除了對村小考上來的小學同學熟悉外,對班上的其他同學還不是很熟。但因他後到兩天,就格外引人注目,班上男、女同學都認識他了。
顏中才到石嶺鄉結婚後,他仍無心務農和打石頭,因他好交朋友,見人熟,和在打石頭時認識的朋友一起東闖西蕩,當起了包工頭,農民稱為「跳亂彈。」他在峨邊縣的大山上包了一個伐木的工程。伐木就是人在森林中把樹或砍或鋸下來,去了樹枝,把砍到的樹木或拉、或抬到伐木場,集中到一定數量,便一根一根地從滑道上向山下固定的落地處滑下去。下面的人又將伐下來的木頭碼在一起,然後收方計價。峨邊屬于彝區,人煙稀少。彝胞是不會干這種又苦又累、又危險、不要命的苦活。沒有人干這種苦活,林場便只好向外招攬民工,故而讓顏中才踫上了好運,與林場的領導,談好了這個活路由他帶人來做。
即使是這賣命的活路,沒有熟人的農民想去還沒門。人生實行落地生根制,戶口把人管得死死的,只要你生在這個地方,成人後,你就只能在你所在的生產隊出工。若要外出長期干活,必須要給生產隊長請假,每在外干活一天,交給生產隊一元錢,否則三個月不回來,斷基本口糧。六個月不回來,下戶口。這兩項規定對農民來說,都是致命的,特別是下戶口,沒有了戶口,意味著你成了黑人。沒有戶口,便無立錐之地,失去了生存空間,就只有死路一條。
顏中才談好活路後,此時正好是農歷七月初,離下大雪封山還有整整幾個月時間。他風風火火趕回老家,要將顏定安、顏定成帶出去掙錢。顏定安只了幾天小學,滿十六歲後便天天在生產隊出工。顏定成初中畢業後,便回鄉務農,也在生產隊掙工分。听大哥要帶他們出遠門掙錢,心里非常激動,都想出去開開眼見,掙大錢,跳出地獄般的農村。顏品文自然不敢去向李之黑請假,顏中才憤憤地說︰「老子去找他,他如果是不同意,老子喊人弄死他。」
有顏品文在場,他本不該、也不敢充「老子」的,但大家一想起李之黑就生氣,故而未計較這口語不當之事。次日上午出工後,顏中才上穿一件白襯衣,下穿一條蘭洋布褲子,上衣口袋上插了一支鋼筆,腳上穿著一雙絲光襪子的一雙發亮的黑皮鞋。他本來就長得高大魁梧,相貌出眾,這一副打扮,至少像一個公社干部。他知道出工的地方是在馬路邊上的山陽土掰包谷,便大大擺地出門。到了馬路上,因太陽很大,很熱,順著馬路朝下走,全隊的主要勞動和附帶勞動都在土里掰包谷。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嘿,快看,公路上哪個不是顏中才嗎?」
一百多個人轉過頭來看,不約而同地驚呼︰「哦呀,當真是顏中才,他好久回來的?穿得好好喲,越長越標致了。」
顏中才向鄉親們點頭致笑。
生產隊的會計曾慶山在土里大聲說道︰「顏中才,你好久回來的?」
顏中才笑嘻嘻地說︰「昨天,昨天。」
曾慶山說︰「你好稀罕啊,好久沒有看見你回來了。」
顏中才仍笑嘻嘻地點頭。
張志華三十多歲都沒有討上老婆,他小名叫「二旦」,人們都習慣叫他「華二旦。」這時,華二旦在土里也高聲叫道︰「顏中才,你在外頭發了大財,穿得那麼周武鄭王,快把你的好煙拿出來抽哦。」
「當然、當然。」顏中才邊說邊踏進土里,從褲袋里拿出一包「大前門」香煙,逢男人便遞上一支。有些不抽煙的,都接在手中。大前門是全中國最好的香煙,三角多錢一包,相當于兩個勞動日的報酬。人們不僅僅是為了好奇,還在于它的昂貴。李之黑也在土里帶頭掰包谷,見到顏中才這麼風光地出現,加上全社的人都停下活來給顏中才說說笑笑,他內心十分難受。皮笑肉不笑地說︰「玩笑要開,但活路要做,不然今天掰不完哈。」
人人都曉得他在裝瘋,顯示他是個隊長,沒有人理他。華二旦趁機挖苦道︰「明天太陽又不是不出來了,今天掰不完,不曉得明天掰就是?」
生產隊的社員,只有何光躍、劉繼清、華二旦敢頂李之黑的嘴。李之黑不敢惹華二旦,把華二旦惹毛了,便要和他大吵大鬧,弄得他下不了台。華二旦是貧農成分,他不敢把他怎麼樣。李之黑見華二旦有意幫顏中才說話,要給他過不去,仍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曉得錘子,明天有明天的事,現在正是農忙季節,你少跟老子說七說八。」
華二旦反駁道︰「你少裝瘋迷竅,你不要認為你這個狗屁隊長有好了不起,喊老子來當,老子比你當得好得多!」
李之黑的臉皮已經錘煉出來了,他不氣反笑,說道︰「哼,你女圭女圭想當還當不倒,老子不想當又當倒了,你女圭女圭干氣?」
華二旦的確不是省油的燈,反唇相譏地說道︰「你不想當?曉得哪個龜兒子想當喲?有些人把腦殼削尖了才當倒,臉皮比城牆倒拐拐都厚,還說不想當?」
李之黑雖是隊長,但因他越來越可惡,大家敢怒不敢言,見華二旦如此說他,心里也出了一口惡氣。表面上無動于衷,暗地里卻用眼神和嘴巴暗示華二旦跟他對著干。華二旦經不得人慫,一慫他就跳得更高。李之黑雖然沒有過書,但他是聰明人,見勢不對,便見好就收。華二旦一個人就說不上勁,說了幾句便自然收場。
顏中才本想私下找李之黑請假,但他心里恨李之黑。恨他忘恩負義,無情無義。當了一個生產隊長,便不知自己多大多粗,心腸變得這麼黑,對以前的主人翻臉無情,下黑心的整。階級斗爭和文化大革命雖然在全國鬧得轟轟烈烈,但不至于天天把人弄來斗。想到這里,他無意給李之黑說好話,走到李之黑面前︰「李隊長,我在峨邊縣林業局去了一趟,為了支持林業建設,共同建設社會主義,他們的領導叫我喊一些人過去幫他們伐木。我回來後又到了縣林業局,領導也很支持。所以我想把三兄弟、四兄弟一起帶出去搞建設,來給你請個假。」顏中才斷定李之黑說不出二話,也不可能去核實。大多數人連南津驛都沒有去過,更不用說到縣城,故而他把話說得很大個,讓李之黑無從拒絕。
李之黑見顏中才來勢洶洶,說得頭頭是道,剛才又受了華二旦的氣。他比顏中才大十幾歲,看著長大的,知道顏中才不是一個好惹的主。加上顏中才態度強硬,不同意可能要生事端。于是說道︰「你要帶他們出去可以,但要按政策交錢。」
顏中才仍強硬地問道︰「怎麼個交法?」
李之黑說︰「每個人每天交一元。」
顏中才問︰「能不能少交點?」
李之黑見顏中才口氣軟下來求他,他一下子變強硬起來︰「不得行,這是公社定的政策,我哪里敢亂動。」
顏中才早就算好了帳,伐木每天每人最低要掙三元錢,交一元給生產隊,還能剩兩元,比在生產隊出工強十倍。于是他假裝不高興地說︰「交就交嘛,那我明天就帶他們走喏?」
李之黑說︰「既然定了,他們隨便好久走都可以。」
「那好嘛!」顏中才回頭便走了。沿路他又遞了一支煙給每個抽煙的人。
華二旦拿到煙說︰「顏中才,你把你兩個兄弟帶出去掙大錢,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把我也帶出去掙點錢好不好?」
顏中才打著官腔︰「這次名額已經滿了,下次有名額再說。」
華二旦抓住不放︰「那你要記倒哈,下次一定要帶我出去哦。」
「好。」顏中才答應了一聲,便走到了公路上。
為了充分利用土地資源和季節,包谷和紅苕的時差較短,收、種約在一個月左右,農民種地時便按照先種包谷,後種紅苕的要求耕作,一行包谷,一行紅苕。包谷要比紅苕早收成,自然先掰包谷,後挖紅苕。山陽土很大,約有幾十畝地,莊稼若是在成長中期,包谷生長茂盛,長到兩米高時,青青的、成片的包谷葉覆蓋了整個大地。人在其中,人不見人,只有條塊狀的陽光,七八落的穿過包谷林間隙的空間,不成形的灑落在地上或紅苕藤上。到了收割季節,包谷睫枯葉黃,殘葉下垂,無力遮蓋烈日的暴曬和熱風的吹拂。一百多人背著背蔞在土里掰包谷,十幾行之內,相互都能看見。顏中才來了過後,人人都在靜听他和李之黑、張志華的說話,或品頭論足顏中才的打扮及感嘆顏中才長得一表人才。只有李之黑、顏品文相隔十多行,在埋頭掰包谷,領先眾人十多米遠。顏定安、顏定成見李之黑同意讓他弟兄二人出去「跳亂彈」,心里極為高興,為了在李之黑面前掙表現,二人也積極地干活,領先眾人數米遠。
第二日一早吃過早飯,顏定安、顏定成背上被蓋和冬天的換洗衣服,告別父親,隨顏中才出門,一路走馬路到了資陽火車站,與在候車室等候顏中才帶他們一同到峨邊去的二十多個人會合。顏中才清點了一下人數,見到齊了後,便到售票窗口買了票,在候車室候車,火車到站後出站排隊上車,一路到了峨邊工地。
顏定安、顏定成走了之後,家里只有顏品文一個人是主要勞動。時間在無休止的輪回,文化大革命也仍在神州大地上無休無止,如火如荼的進行,口號不絕于耳,每天對顏品文的斗爭,已經使人厭惡。只要開斗爭大會,出工的人就當歇干,就李俊之一個人斗。沒有一個人附合,甚至連李俊之的老婆顏清秀都十分反感,經常當眾責罵李之黑。但李之黑被老婆責罵感到很高興,斗志不減。冬天本是農閑時節,但李之黑不讓全隊男女社員輕松,他無事找事,凡是農閑他都是要叫全隊社員面石谷,擔土邊。石谷是丘陵地區一種特有的岩質,它既不是石,又不是泥,比石頭軟,比泥土硬,呈紫紅色。很多山坡都是由石谷組成。石谷在地下是一個整體,非常堅硬,鋤頭根本挖不動,主要勞動要用特別的農具「釽子,」多次用力釽才能釽成一塊一塊的、約二三十公分大小的砣塊或碎片,然後由附帶勞動挑在土里,均勻的堆在土面上。兩三個月時間,經風吹日曬,石谷風化為泥土,這便增加了泥土的厚度,有利于莊稼生長,莊稼就要長得好一些,糧食收成就要多一些。這是李之黑的得意之作,所以在他的領導下,這個生產隊的社員要比其它生產隊的社員累得多,苦得多,但也是一樣的窮。
附在李之黑身上的蛇精得到蛇魔的指令,開始發作了。一日早上天還末亮,顏品文便听到李之黑在白虎坡上喊「動……工…………全體勞動力仍然在後陽坡釽石谷,擔土邊。」他翻身起床,穿好衣服,看了睡在床上的公上一眼,拿著釽子,因天天、次次出工,不管天晴下雨,刮風下雪,他都是第一個趕到出工現場。如他比任何一個人晚一步,又成了李之黑開會斗爭的內容。說什麼還想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消極怠工,拒不接受勞動改造等等。所以他處處小心,盡量不給李之黑抓住把柄。他急急忙忙地趕到後陽土的坡上,天仍然未亮,不一會兒,天剛朦朦亮,他見坡下的馬路上和小路上隱隱約約出現來出工的人,便先開始干活,用釽子釽石谷。
李之黑出工,時間由他掌握。有時他比顏品文更早,有時他又來得最遲或根本不來。總之,這一片土地及這片土地上的人,由他掌控,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今天早上,他又來得最遲。他見一百多個男女社員都到齊了後,他站在釽石谷的中心地帶的較高處,看了一下東方,見天要亮了,把釽子從肩膀上放下來,用腳踩在地上,說道︰「今天出工了哈,讓我們先唱一遍《東方紅》。」
李之黑雖然沒有過書,但他的記性很好,加上他經常到公社去開會,有樣撿樣,已經成為一個能說會道的人了。他對《東方紅》這首歌唱得滾瓜爛熟,閉著眼楮都會唱。他領唱後,只有劉子全和何光躍陪他唱完了第一段,第二、三段全部是由他一個人唱完。他興致很好,唱完了革命歌曲後,他又說︰「讓我們學習兩段**語錄︰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他背的這兩段**語錄,沒有人跟得上,仍然是他一個人背完。他和社員,包括顏品文在內,都習慣了這樣的場景。顏品文低著頭站在地上,社員的表情很木訥地看著李之黑耍把戲。學完語錄,他又高叫︰「千萬不要忘記階段斗爭,富農份子顏品文必須向人民低頭認罪。」
附在李之黑身上的蛇精,為致顏品文于死地,他見今天機會到了,倍加折磨顏品文,要使顏品文精神恍惚或崩潰,以便取他性命。
批斗已經是每天出早工的必經程序,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顏品文站著每天挨斗的標準站姿,低著頭說道︰「我,富農分子顏品文,解放前殘酷壓迫和剝削貧下中農,我不對,我有罪,我虛心接受廣大貧下中農的批斗,認真接受勞動人民對我進行勞動改造。」這一程序結朿後,人們開始干活。
今天是顏品文最後一次挨批斗,也是最後一次出工。冬天的天氣很難捉模。早上,天上沒有一朵雲彩,整個天空就像一個黑色的大鍋蓋,把地球蓋得嚴嚴實實的,郁悶的天空,死氣沉沉,使人感到透不過氣來。李之黑真能干,如此天寒地凍的時節,如此寒冷的冬天,居然能把每一個男男女女搞得全身冒汗,月兌了棉衣來干活,而且干得爭先恐後、熱火朝天。早工一般是干一個小時左右,當然,這主要是看李之黑的心情。他心情好,可以早一點收工,讓你早點回家煮早飯,吃早飯。若他心煩,他要你餓著肚子再多干一個小時,你還得干!誰敢不服氣先走,可以,但你原來干的就算白干,他叫記分員曾慶良不計你的工分。他家里有人煮早飯,收工回去就可以吃飯。家里沒有人煮早飯的,他要你收工回去連紅苕湯都沒有煮好,他又在白虎坡上喊出工了,搞得你馬不停蹄,人仰馬翻,敢怒不敢言。他把一個小隊長的權力用得淋灕盡致,分毫不剩。今天他心情一般,一個多小時後,他喊收工。男女社員放下農具,因是小路,只能容一個人行走。人們雖然爭先恐後,但因路窄,自然排成單行下坡回家。
顏品文出工必在前,收工必在後。這沒有政策、文件規定,也沒有人叫他這麼做,但他必須這麼做,才能證明他與常人不同,也才知道他是「四類分子,」是在接受勞動改造。顏品文待人群走了三五米遠後才停止干活,轉身跟在人們後面走。他一個人在後面邊走邊想︰這無休無止的批斗何日是個頭?走在離馬路五米高的岩坎上,因他精神壓力大,精神恍惚,一腳踩虛,摔下五米高的岩坎下,躺在馬路邊上,人世不醒。
大部分人已經到了馬路上往回家的路上走。走在顏品文前面的曾慶明听到響聲有異,回頭一看,見顏品文躺在馬路邊上一動不動,驚叫道︰「不得了了,顏品文摔死了。」
听到曾慶明的尖叫聲,人們紛紛回過頭來,見曾慶明往後跑,眾人也跟著往後跑。眾人跑到顏品文身邊,見他躺在地上人世不醒,都認為他死了。李之黑的房子就在後陽坡下,他都快到家了,听到人們驚呼往回跑,他知道出事了,也往回跑。他刨開人群,見顏品文躺在地上毫無知覺,用腳踢了兩下顏品文的腰部︰「狗日的是不是裝死?」
眾人見李之黑踢了兩下顏品文,顏品文都沒有動靜,認為顏品文真的不行了,李之黑太過份了,都用怒眼看著李之黑。李之黑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性,他又假惺惺的喊了兩句「大哥、大哥」顏品文仍無反應。
華二旦沖開人群,把顏品文的頭抱在懷里,右拇指卡住顏品文的人中,對著李之黑罵道︰「只有你龜兒子才說得出口,這麼高的岩坎上摔下來,還說人家裝死。解放前枉自他好心喊你龜兒子給他當過放牛匠,他是你的主人,好吃的給你龜兒子吃,好穿的給你龜兒子穿,狗日的黃眼狗、白眼狼,翻眼無情,恩將仇報。現在你當了個隊長了不得了了,要不完了,把以前的主人弄來天天整,天天斗。狗日的太不要臉,太絕情了。不是你狗日的這麼天天整他,害他,斗他,他會摔下來嗎?」
李之黑被華二旦罵得狗血淋頭,苦笑著說︰「又不是我安心要這麼對他,是上面的政策要喊這麼做。」
華二旦不依不饒,更加怒罵道︰「放你媽的屁!你少找借口。其他生產隊的隊長怎麼沒有把人弄來斗,怎麼沒有整人害人,人家還不是一樣的當隊長。你自己心黑,還給自己找個理由,真他媽的不是人。」
華二旦人一個,卵一條。天不怕,地不怕。把他惹火了,他便叫著要殺你全家,燒你的房子,李之黑確實怕他三分。加上他是貧下中農,李之黑拿他沒辦法,只好讓他。
陳瑞婷從路上趕回,見公公昏死過去,沒有語言,沒有辦法,只有無聲無息的眼淚成串的往下流。
張文興、顏碧琴聞訊後立即趕到。
公上剛起床不久,正在高唱《學習雷鋒好榜樣》的革命歌曲。突然听到黃東長站在地壩里叫道︰「公上,你還有心情唱歌,你大爺收工時從坡上摔下來了,現在人世不醒,你們還不趕快去。」黃東長是黃江成的長子。
顏碧玉已經年滿十六歲。長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確有沉魚落雁之美,閉月羞花之貌。此時她正在家里煮早飯和煮豬食,听到黃東長一說,大驚失色,眼淚直往下流,立即甩開風箱,急往外跑。
公上跟著顏碧玉朝後陽坡方向跑去。到了後陽坡馬路邊,人們把顏品文圍得水泄不通。見到顏品文最小的兒女來了,自動地讓出一條路。顏碧玉見大姐、二嫂都在哭,見父親躺在張文興懷里緊閉雙目,沒有任何反應,單腿跪在父親面前忍不住大聲痛哭。
公上見父親並沒有死,他沒有哭,一雙眼楮看了李之黑一眼。李之黑雖有蛇精附體,這一眼也有如兩道不可抵擋的寒光直接射向李之黑的心髒,又如兩把利劍穿入李之黑的五髒六腑,令李之黑膽顫心驚,不寒而栗,不敢對視公上的眼神。這是公上第一次用這種令人生畏的眼神看人,李之黑避其鋒芒,像個做了錯事的人一樣,低頭不語。
顏品文失去知覺,人們議論紛紛,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何光躍說︰「摔得這麼重,伍隍區醫院肯定是不行的,只有用滑竿把他抬到城里的大醫院去。路程這麼遠,能否救得回這條命,就看他命大不大?」
淳樸善良的鄉親們此時把「階級敵人」和「階段斗爭」拋于腦後,人道和人性又悄悄地回到人們的心中。曾慶明急忙回家去拿滑竿。
也許是顏品文命不該絕,也許是他的陽罪還沒有受夠。一會兒後,從伍隍方向傳來幾聲汽車喇叭聲。這條馬路上除了紅衛兵搞文化大革命的汽車外,平常很少有車。每天最多二、三輛解放牌汽車在馬路上過,但即使有車過,也不會停。人們驚呼之後,又被不停車的事難住了。眼見汽車就要到了,華二旦急中生智,沖出人群,站在馬路中間,使勁地向開過來的汽車司機揮手,示意停車。
不知司機停不傍車?篇幅所限,下回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