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公主跪在地上哭喊。皇帝卻沉聲下令︰「把她帶下去吧!」他的面色很沉靜,毫無表情,令人猜不出情緒。
明月公主仍是哭喊︰「父皇,兒臣冤枉啊,父皇,這一切都是林玉蘭的陷阱,兒臣皆是無心之語,今天是母妃的忌日,您還記得您當年對母妃說的話麼,父皇……」
皇帝望著明月公主,眼底雖有些憐憫,但仍是沉聲吩咐︰「把她帶下去!」不容置疑。
明月公主被帶下去了,一邊呼喊著︰「林玉蘭我不會放過你!」一邊哭訴母妃的恩情,欲喚醒皇帝的慈心,然而皇帝仍是負手而立,並未因為她的哭喊而改變決定。
皇帝望著眼前的女子,忽然踏步向前。李太監跪在地上,頓時心慌了,他並未想到皇帝居然在三清殿附近,而非外人傳的那般在御花園看戲,因此從未想到他們會在此處遇見天子,這完全出乎太子的意料,而太子是不願意林玉蘭踫見皇帝的,他辦事不利,如何是好啊?
皇帝走到李持玉近前,打量眼前的女子一陣。
李持玉亦打量眼前的皇帝。大綏皇帝,在位十七載,身為皇子時並非正統,立過顯赫戰功,並助先帝除了一位權勢滔天的大奸臣,之後九龍奪嫡,他贏得了皇位,上位初期便大興改革,重視武舉,廣開言路,大膽任用寒門庶士,十幾年內改善了大綏朝百年來重文廢武,積貧積弱的頹勢,甚至令大綏再登新頂。
每一個皇朝必有創世之君、中興之君、末路之君,而眼前的皇帝,顯然是即將帶領大綏走入興盛的皇帝,這樣的皇帝已不是雄才大略,有勇有謀可以形容的,這樣的皇帝,恐怕也不是她區區一個攝政宸公主可以左右,但是,她樂于與他打交道,也不得不與他打交道。
大綏皇帝的神色很平靜,她接觸過許多皇朝頂尖人物,前世如薛國公、張國偵,今世如崔玄寅、齊國公、皇後娘娘、國舅等等,但從沒有哪一個讓她覺得如眼前之人平靜鎮定,完完全全猜不出半點情緒。
皇帝把手伸出︰「把信拿來。」
李持玉不再猶豫,把那封信遞給了大綏皇帝。
李太監只覺得兩人的舉止略怪,抬頭望了一眼,才發現李持玉與皇帝相互對峙,至今未行大禮,他嚇壞了,低聲對林玉蘭說了幾句,眼神暗使,就差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然而李持玉未理會,只是微笑著看皇帝翻開那封信。
那信箋的確是明月公主私通越國細作的手記無疑,因此即便方才皇帝心存疑慮及仁慈,此時見了這封信也絕對不能容忍了。她既然要送一個人上死路必定做得徹底,才不會令對方有翻身的可能!
皇帝看了信箋後,眼神終于有所變化,但也僅僅是微微深邃了幾分而已,便遞給一旁的大太監吳公公,「拿去給大理寺,著大理寺卿專審此案,明月公主即日起軟禁于公主府,听候發落。」
吳公公接過信箋的手都微微有些發抖,十年前貴妃病倒在皇帝懷中,泣涕咳血祈求皇帝︰「陛下,臣妾為你而去了,臣妾不圖死後追封功德,名垂千史,只求您善待臣妾的一雙孩兒,無論如何都不能傷害他們!陛下,你要答應臣妾啊……」
當時皇帝用情至深,哭得十分傷心,緊緊抱著貴妃道︰「朕答應你,朕什麼都答應你!」可是才隔了十年啊,貴妃墳冢未長出樹丫,九皇子甚至未及十五行元禮,陛下便處決了明月公主。是帝王太薄情,還是當時的擁抱呼喊都是虛情假意?所謂親情之愛、天倫之樂在皇權面前不過渺如煙雲。
「你是林瑯的長女林玉蘭?」皇帝淡然問道。
林玉蘭微笑回答︰「不敢當,民女只是燕情園的少主人。」
皇帝自然知曉林玉蘭的身世,並且也听說過她在大街上替母休夫,但林玉蘭如此絕情否認與林瑯的關系仍是讓他感受到此女的桀驁不馴。他又道︰「太子曾經向朕提起你,並請求賜婚,渴望娶你為妃子。」
李持玉忍不住笑了一下,挑起眉毛︰「皇上怎麼看?」
李公公真快嚇傻了,他還在糾結林玉蘭未向皇帝行禮的事,林玉蘭竟還與皇帝打趣。皇帝是什麼人可以隨便開玩笑的麼,林小姐居然如此與皇帝說話,真是不要命!但看皇帝並不介意她未行禮的事,也不命人處決了她,莫非皇帝心中真的不在乎麼?可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遇到如此無禮之人真的不介意?李公公快糾結死了,他覺得林玉蘭在太液池撞見了皇帝陛下定非好事,于是趕緊給身後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命小太監悄悄逃離退回東宮稟報太子殿下。
「你還知道多少?」皇帝又問。
李持玉莞爾,「民女還知曉南越國的事,就不知陛下是否有興趣傾听?」
…………
等太子匆忙趕來太液池亭子邊,卻發現小太監傳說中的所有顫抖跪了一地的人都站起來了,皆規規矩矩地立在亭子周圍,而皇帝陛下居然心思淡定地與李持玉下棋。李持玉舉止也只像對待一位客人,扶著半邊衣袖,落下白子,而後微笑著等待皇帝陛下,見他舉起黑子沉思良久,便道︰「皇上,該你了!」
听聞李持玉這般催促皇帝,吳公公和李太監同時抬眼,一個目含斥責,一個心驚膽戰。
太子沒想到會遇到如此景象,小太監也想都未想,害怕太子誤會他假傳消息,便誠惶誠恐地低聲對太子說道︰「稟殿下,方才小的離開時,林小姐的確與陛下劍拔弩張。」
「他們不會劍拔弩張。」太子卻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在小太監疑惑不解時,他又道,「她不會!」
他太了解李持玉了,見到這樣的景象他便明白李持玉必然是準備好了要見皇帝的,因此她不允許皇帝與她劍拔弩張。只是方才他以為她誤闖了禁區沖撞皇帝,才匆忙趕來,卻發現,一切都是她安排好的。
李太監發現太子,如蒙救星一般眼楮一亮,神采皆不同起來。太子來了,他一驚一乍的心終于可以安定了。
吳公公隨著李太監的目光掃見太子,遲疑了一下要不要通報,但見太子負手站在石路盡頭的台階上,並無過來的打算,而皇帝陛下正舉棋不定,他也不敢叨擾,還是稍等再奏。
皇帝終于落下了黑子之後,李持玉便緊跟其後落下白子,動作無半點遲疑,好像已經等了他這一步許久,並笑盈盈道︰「陛下,您輸了。」
李太監的眼神又一跳,吳公公又看了李持玉一眼,暗想這名女子竟敢贏皇帝陛下,宮里的人,即便是皇後娘娘,或是朝堂上的大臣,都沒人敢贏皇帝的,至多打平手。吳公公偷偷瞄了一眼棋盤,臉色都變了,林玉蘭也太不像話了,贏了也就罷了,還殺得皇帝如此淒慘!如果以十成分棋局,林玉蘭至少贏了七成。
大綏皇帝不善棋局,這一盤下來之後李持玉便看出來,觀棋如觀人,可若下棋者不擅棋局,便很難猜出他的思路,從而更難判斷他的為人性格,也不知皇帝是故意輸棋還是當真不會下棋,總之這一盤下來她收獲甚微。
外人以為她贏了皇帝,殊不知,也許大綏皇帝早贏了她,因為她猜不透皇帝的性格,皇帝卻極有可能從此局中看出她的端倪。
但,無所謂,她不是他的臣子,不必在他面前如履薄冰,他們是博弈者,各取所需,之後分道揚鑣。
皇帝還在盯著棋盤,片刻之後默然把棋子丟回罐子,表示他認輸。李持玉道︰「陛下,輸的人可是要收拾殘局的。」
吳公公終于忍不住了,若說從皇帝駕臨此處李持玉不行禮、大膽與皇帝說話,甚至贏了皇帝的棋局,皇上都無所表示,他身為臣子不應該說話也就罷了,如今林玉蘭還打算讓皇帝收拾殘局,真是不像話,皇帝再能容忍心里也定有想法,這時候身為奴才的他便要替主子說話,因此他大聲呵斥林玉蘭︰「如此刁民,你是什麼身份,竟敢讓陛下收拾殘局!」
然而皇帝陛下忽然抬手制止了,皇帝居然制止了,吳公公又意外了,這是他跟隨聖駕多年頭一次猜錯主子的想法,真是誠惶誠恐,心驚膽戰!
于此同時,太子走進來了,守在外頭的小太監終于敢通報︰「太子駕到——」
薛逸是來向皇帝請安,順帶接走李持玉的,見皇帝並無排斥反應,甚至閑聊了幾句便輕易放人了,薛逸頗為意外,雖然他與這位名義上的父皇接觸不多,可依然對皇帝的秉性十分了解,皇帝見了李持玉這般,不應該表現平平,甚至毫無反應的。
回宮之後薛逸對李持玉道︰「明月已被父皇軟禁于公主府,府上許多人皆被大理寺押走審問。」
李持玉點了一下頭,勾唇一笑。
薛逸道︰「你為何面見父皇,又與父皇談了什麼?」
李持玉回眸一笑,眼里滿是明媚的光彩,「我與他談判了一件事。」
「什麼事?」
李持玉卻似乎被案上的香爐吸引,走至香爐邊,用玉棒挑著狻猊香爐中的佛手香,裊裊香煙頓時升騰而起,籠罩得她那碧綠透光的羅紗襦裙飄渺逸致,頭上盤發十分繁復而精巧,兩縷長發從耳後延伸至腰級間,隨著她微俯的動作折射綢緞般的光亮,越發襯得襦群上露出的鎖骨肌膚,及半截秀頸盈白潤澤。
她是個好看的女子,若甘心委身于這宮闈間必然好事,即便跟隨他雲游四海也是極好啊,他會給她想要的,可偏偏她為何仍是如同前世那般沾惹皇權的腥氣?
薛逸望著她,見她一邊挑著香爐一邊笑得明媚,這場景令他想起前世,父親與他談話︰「李持玉並不是安于現狀的女子,也不是等閑她的公主,她比任何皇子皇女更具野心。」他不信,然而之後撞見她接見大臣,望著她明媚的笑臉,他便清楚她熱衷于此事了,父親的話並沒錯。
如今穿越了一世,她已不是帝女的身份,他也可以給與她想要的逍遙生活,她還尋機會面見他的父皇。薛逸有些胸悶,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道︰「玉兒,我只是想你過得開心一些。」
李持玉點頭,掙開他的手打開香爐小口,把里頭的灰搗出來,嘴角還是帶著若有似無的笑。
可薛逸卻覺得她有些漫不經心,再一次問她︰「若我能帶你離開,你願意離開這皇宮麼?」
李持玉搗灰的手頓了一下,終至停下,嘆息一聲抬頭望著他︰「薛逸,就算你真的可以帶我離開,可你是太子,大綏的皇帝會放過你麼,即便皇帝放過你,皇後娘娘會放過你麼?你可是她唯一的兒子,她還等著仰仗你穩坐六宮首位,你如何撇得下他們?」
薛逸燦然一笑,「原來你是擔心這些,那大可不必,太子之位若有皇帝親口廢黜,皇後娘娘也無可奈何。」
「你不慕權政,但我卻有許多事情要做。」
「你只是林玉蘭,你還想做什麼?」薛逸越發地不解。
李持玉嘆息,「即便我什麼也不做,這世上也有許多不肯放過我的人,薛逸,你護不了我周全。」這趟渾水從她穿越至大綏,成了朝中大臣林瑯的女兒起便躲不掉了,正如老婆婆所說,這是宿命。
可薛逸卻以為,李持玉不過找借口推月兌罷了,他稍稍試探,「崔景的下落找著了。」
李持一驚。
「他摔落懸崖後便被南越國的人帶走了,我也無從知曉他是死是活。」告知李持玉真相,看著她的神色,薛逸只覺得難受。
…………
翌日,有一輛馬車駛出了東宮,直奔南郊的燕情園,路上無論是宮城守衛、皇城守衛、京城外城郭守衛皆看到一張皇帝陛下欽賜的令牌,眾監門衛吃驚,見令如面聖,任何人皆不敢阻攔,他們猜測馬車內之人,卻無人看到主人的真面目。
李持玉回到燕情園,珠兒與張姥姥大吃一驚,以為他們家小姐走了半月有余必然九死一生了,卻不想還能活著回來,雖然一路上輕車從簡,但看那輛馬車的氣派和隨行護送的兩名東宮禁衛,仍是覺得她家小姐混出個出息了。
張姥姥道︰「小姐,你怎麼回來的,這一路上沒發生什麼大事吧,可還好?我們都擔心死你了!」
李持玉一邊走回屋中換男裝,一邊朝珠兒吩咐,命她派人快去如意樓傳張掌櫃出來听命。她是不會去見張弦清的,只要在這京城里張弦清便是她的下屬,她有的是威儀使喚他,而且張弦清這事的確令她非常失望,非常生氣!
珠兒也不知她小姐搞什麼葫蘆,也只能照去了。
張姥姥還是擔心死李持玉了,問東問西,李持玉便擺出了皇帝的令牌與她和管家看看,並道︰「往後有我在,燕情園不會出任何事。」至少這令牌被收走之前,他們都是安全的。
張姥姥和管家大吃一驚,即便沒見過世面,可听聞他們家小姐講述令牌的來歷仍是嚇得腿軟下跪連連磕頭。磕了頭之後他們既惶恐又安心,但最終都還是安心了。
珠兒沒出一個時辰便便把張弦清領來了,此時李持玉已在翠竹居中理園子的事務和前陣子的賬本。
張弦清進來時,恭敬如常地朝李持玉拱手一拜︰「小姐,久違了,終于盼得您回歸。」
李持玉抬起眼來望著他,面上實在無任何親切的表情,甚至眼神很冷,偏偏,她還要擠出一絲很淡的笑,看得旁邊的珠兒呆呆的,嚇傻了。
李持玉命珠兒下去。珠兒只能下去,她終于合了賬本開門見山道︰「崔景是死是活?」
張弦清即便等著珠兒關門出去了,他還是張掌櫃的舉止樣貌,而並非一下子恢復成趙顯慶的真實面目,仿佛只要在燕情園里他便永遠是張弦清,始終如一,絕不會露出任何破綻。
這人掩飾得相當好,心計也實在深沉。接觸越久李持玉越發覺得了,她都差點被他騙過了,早應該察覺明月公主刺殺崔景乃趙顯慶的陰謀,自從她與趙顯慶聯合,命越國細作招惹明月公主後,她就應該清楚趙顯慶十分有便利引導明月公主刺殺崔景,而崔景按照他預定的路線摔入懸崖後,他抓住崔景便可為所欲為了。趙顯慶很清楚她的軟肋,也一直想要抓住崔景要挾逼迫她!
張弦清冷淡道︰「小姐,您激動了,並非好事。」
「哈哈,你若是真的把崔景怎麼樣了,本小姐還可以更激動!」李持玉的眼神都有些狠了。崔景失蹤這麼多時日,最壞的打算是已經被送往越國了,當然還有更壞的,便是已經死了,不過她始終相信趙顯慶不會這麼輕易殺死作為人質的崔景的,頂多讓崔景受非人的折磨,但這也是她不允許的!
「我已拿到大綏皇帝的令牌,說吧,談條件!」李持玉很爽快也很直接道,她非常清楚眼前的人的目的。
趙顯慶仍是清冷寧靜的模樣,面容都未波動一下。「下月是越國三年一度祭祀大典,國師及父皇將在祭祀中甄選下位儲君。」越國國情不同中原,儲君並非嫡長子繼任之,而是由巫師根據天意甄選,巫師選舉的最關鍵便是對比越王的幾個兒子誰資質最突出,能為越國貢獻最大。趙顯慶又道,「玉兒只要嫁與我,下月隨我回一趟南越,我便放了崔景。」
玉兒?他喚她玉兒?李持玉不知為何起了疙瘩,再看依然平靜自若的趙顯慶,忽然沒忍住哈哈大笑。1
作者有話要說︰愚蠢的作者一定是寫得太差了,還在孤芳自賞。
我在你們眼里一定如下面這圖的神人一養,怎麼辦,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