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聞言眼睫微動,看向中然,轉身便走。
「蟬兒!」中然叫著,追了上去。
那人聞聲又是一個回首,目光冰冷。
中然不由快步,那人聞聲竟忽然跑起來,中然情急也跑了起來,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天邊隱隱悶雷響起。
深秋的雨,冰冷如刃,一瞬便打濕打透了人。
中然見著梳蟬身上竟還是一身薄薄白絹寢衣,已然冷的打顫,不由心急。
雨越來越大,那人漸漸停了下來,停在一棵桂花樹下。
中然追到樹下,那人一身白衣已是濺滿泥污,一雙素絲雲鞋已是濕透,顫著靠在樹干上,中然伸手踫到那人的肩,那人便立即睜開眼楮,警惕冷冰的看著中然。
中然怕她再跑,忙縮回了手,秋雨綿延成網,稀疏的桂花樹枝葉也不能抵擋多少,中然看著她,靜靜的站在樹下,靜靜的抖著,雨水順著枝葉流下來,順著她的黑發流下來,臉色愈發的蒼白如雪,有些痴痴的看著雨幕。
中然驀然一嘆,才恍覺這有多荒唐。
「蟬兒,你怎麼這個樣子跑出來,你本來就病著——」
梳蟬听了這一個字,立即又看向中然,中然一嘆,伸手解了披風要為梳蟬披上,梳蟬躲了一下,許是冷的厲害,終于沒有拒絕。
「等雨小了點,我送你回去。」
看著梳蟬的神色,想來無論說什麼她都不會回答,中然也住了口。
桂花花枝如傘一般,從夏日到深秋,竟是一般的綠。
梳蟬卻忽然又要從樹下跑出去,中然拉住她,道︰「怎麼了?」
梳蟬神色焦急,卻迷茫的說不清楚,只道︰「我的花——我的花呢?」
「什麼花?」
「我的菊花呢?」
梳蟬一手扶著鬢發,便要跑出去。
中然拉住她,梳蟬急道︰「放開我,我在為父親戴孝呢,這朵花不能丟的。」
中然嘆道︰「外面雨冷,你在這里,我去給你找。」
梳蟬倚著桂花樹,雨冷花香更冷,落了滿身,落了滿地,飄蕩在樹下積水中,浮浮蕩蕩,一雙雪色繡菊花繡鞋滿是泥污,濕冷異常。
梳蟬無聊的用腳踢散落在積水中的桂花花瓣,冷眼看著中然身著單衣,在雨中找一朵花。
終于,中然被雨水淋的渾身冰冷,連唇都青紫了,才找到那一朵髒了的白菊花。
小心翼翼的送到梳蟬面前,梳蟬只接過花,都不曾看中然一眼,隨手簪上。
「蟬兒——你在為故國公大人戴孝嗎?」
那一朵白菊在黑發上,愈發讓人心驚一般的黑白分明。
梳蟬轉過首,中然一嘆,知道梳蟬不會開口,也不再問。
梳蟬卻忽然道︰「宮里的規矩,不允許私自戴孝,皇上是要懲罰臣妾嗎?」
「你——」
中然只覺心口被堵得一痛,緩了口氣,道︰「雨小了,我送你回去吧。」
梳蟬不語,中然看著梳蟬腳上一雙藕絲繡鞋已完全濕透了,不由一嘆道︰「我背你吧。」
然而只是肩膀不經意踫了一下,兩人竟都避開了。
梳蟬一直往後退,中然無法,只得忽然抱起她,許是冷的太厲害,梳蟬卻不再掙扎,在中然懷中伸手裹緊了身上的披風,掩了臉龐,將自己完全藏在披風之下。
中然抱著她慢慢走著,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哪座宮殿的地界,然而這樣荒涼,想來該是冷宮或是廢棄的宮殿,太過偏冷,一路上一個宮人也不見,連長明宮燈也是熄滅的,沒有宮人來點。
慢慢走著,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藕花亭前,雨又有些大了,中然將梳蟬放下,道︰「先躲一會吧。」
中然將披風給了梳蟬,自己只身著單衣,這一路走來,已是冷到牙齒都打顫,一雙烏皮靴中都滿滿是水,靴子里的棉絨織襪也已濕透了。
雨漸漸小了些,四下漆黑,秋雨秋風,人便是在亭子中還是被吹得一陣陣發冷,冷的人都開始恍惚。
中然不由都在想,此刻自己是否當真在這荒冷的亭子之中,滿身的雨水濕冷,而身邊是比他還要恍惚的梳蟬,這一刻便是夢境也足夠荒唐。
遠遠卻見兩盞宮燈遙遙而來,到了近前,是兩個宮人。
中然雖狼狽,那一身緞黃繡龍袍在這宮中卻絕不會有第二人,那兩個宮人見了中然忙行禮,兩人留下一盞宮燈,退下之後,中然呵了下手,回身卻不見了梳蟬,便是一驚,沿著亭子四周尋了一圈,找了許久,仍不見人影。
想著剛剛他與那兩個宮人說話時,梳蟬怕是先走了,思及此,中然才慢慢轉身要離開,卻听耳邊一聲輕喚,不由抬首看去。
雨終于停了,月色如冰雪,滿地雪亮,幾乎刺眼。
月光下之,可見亭子外一棵桂花樹上,梳蟬卻是正坐在樹干上,低首看著他。
中然驚道︰「你怎麼到樹上去了?」
話問出口,才恍然想到,剛剛若是叫宮人見了皇帝與皇後一同出現在這荒冷的宮殿外,實在是不好看,更不知會傳出怎樣的流言。
「快下來吧。」
梳蟬看著他,忽然迷蒙的笑了。
「那好,不過你得接住我,我只會上樹,不會下樹的。」
這是秋日里最後一場雨,冷的讓人元氣大傷。
這個雨夜之後,便是第一場雪。
那一場雨後,梳蟬又病了一場,之後卻漸漸好了起來,不止身子,連心思也漸漸重新靈氣了起來,不再時時發呆,或者忽然說一些令人心悸的話來。
漸漸冬至,最後的白菊也撐不得,初雪過後,便有了早梅。
許久不曾動針線,白絲絹上朝陽拜月的一只丹鳳,似乎也跟著羽翼生疏,繡了出來,卻不會飛了。
而梳蟬病中之時,無傷進宮來探視過,見了梳蟬這個樣子,忽然道︰「你還是去山上的佛廬中住幾天吧。」
梳蟬不語,無傷嘆道︰「這宮中如今又多了幾個妃子,你這個樣子,即使只有太後,我也不放心。」
「太後?她若能將我怎樣,也不會等到現在了。」
這宮里除了那人,也無人能將她怎樣了。
初雪之後,畫眉宮中卻多了幾盆四季海棠。
綿妃如今得寵,每日必是盛裝,傅粉胭脂,畫眉點靨,描唇貼鈿,而所用的都是難得的珍貴之物,然而任是怎樣珍奇之物,都有人趕著送來。
只是這樣的恩寵卻更招人嫉恨。
張美人與常美人在王府時便已十分不得寵,自然沒有什麼可爭的與能爭的,太後前些日子又給中然送了兩個才人過去,那兩人位分低,至今還是安分,梅婕妤與朱婕妤卻已不肯了,林修媛每每來廣夏宮中,言語之間已是不耐。
梳蟬想著便覺心厭,今日冬至,皇上在永壽殿設宮宴,與宮中嬪妃一同賞雪,吃湯丸,梳蟬只想著那場面,便不想去。
宮宴之後,只听宮人說起綿妃今日妝容,更是稀奇。
今日宮宴,綿蠻竟是穿了中然當年的舊衣。
一身玉色羅服,腳下一雙雲紋烏皮靴,長發未挽,只戴一頂渾月兌帽,畫著時世妝,貼著海棠茶油花子。
宴會上眾人都是驚詫不已,便是太後也開口責問。
中然卻只對綿蠻笑道︰「你怎麼穿著朕的衣服?」
綿蠻笑道︰「臣妾听聞唐時女子愛穿戎裝,武宗的王才人更是與武宗穿同樣的衣服,所以,臣妾也想穿皇上的衣衫和靴子,皇上覺得好看嗎?」
在中然眼中自然是好看的。
繡著鳳凰翅底淺色的羽翎,淡淡撒至白絹之上,變成一片龐大難收,以此彰顯鳳凰的威儀,然而卻只是白絹底色,除此再無一針一線,這樣只因一無所有才顯出的華貴。
當真無聊。
又听說宮宴上太後對中然道要仿唐時後宮設置,只被皇上拒絕。
听著便覺好笑,太後如此,簡直是在打自己的耳光,當年先皇的後宮就沒有多少人,有大臣上書先皇請求選妃,只被太後義正言辭的阻止,事隔多年,莫非太後自己都忘了?
「娘娘,修媛娘娘和朱婕妤她們幾人在宮外求見。」
梳蟬放了針線,不由一嘆,竟是躲不過,竟連一點清淨都不能。
林修媛等人進來,行過禮,按位分坐下。
綿蠻自然仍是沒有來。
林修媛一身藏藍色宮錦木蘭裙,依然英颯清麗,梅婕妤仍是一襲梅花裙,彩絲宮絛上卻系了一顆金瓖明珠,想來已是有心雕琢了,朱婕妤一身絳紫雲霞流彩緞繡望仙裙,顏色雖偏暗,然朱顏華艷,襯著這暗色只如墨雲之上明月流光,反生窈窕深媚之態。
梳蟬心上忽覺好笑,梅婕妤與朱婕妤今日盛裝,衣飾奢華,便是存了相較美貌之心,卻不想綿蠻穿了中然的衣裳而來,風情之異,于這些宮裝女子之中當是絕無僅有,這一場紅顏之爭,兩人便又是敗了。
「今日冬至,娘娘身子又不舒服,臣妾等人便想著來看看娘娘,這是臣妾親手做的湯丸,娘娘嘗嘗吧。」
「難為修媛有心。」
梳蟬與林修媛客氣著,目光略微一轉,只見碧露與紫辛坐的稍遠,碧露一身碧色繡白桃花雲錦散花裙,神色略帶悲惋,只勉強笑著,紫辛一身淺香色繡辛夷花百褶裙,紫辛溫柔恭順,從來無所求般,因此兩人此刻都是沉默垂首,不發一言。
而看兩人衣裳釵飾,看來她上次略略提過,之後林修媛果然有心厚待她們兩人。
梳蟬心上一嘆,世人看著皇宮,錦繡綺羅,黃金做屋,得寵的固然是萬千榮華,不得寵卻又無家勢的,其實日子並不好過,她們兩人如今能這般衣食無憂,已算命勢不薄了。
「臣妾听聞綿妃的衣裳每日都放在燻籠里,香的都嗆人了,真不知皇上怎麼會喜歡?」
「幾位娘娘用茶。」
翠翹帶著兩個宮人上來奉茶,打斷了朱婕妤的話。
這屋中幾個女子滿身的金釵玉飾,唯有梳蟬一身素白綢裙,卻是太樸素了,而這茶器也俱是素白瓷器,整座廣夏宮便隨著顯出一種清寒。
然而梳蟬素手拿起茶杯,掩袖輕啜,舉止之端雅,便是勝過這屋中任何一個女子。
梳蟬放了茶杯,眸光微轉,便見更遠處,新封的曹才人與孫才人都望著她,見她看過去,孫才人一驚,慌忙垂首,曹才人卻只慢慢垂了眼眸,梳蟬便不覺笑了。
孫才人一身桃紅繡錦桃雲緞百褶裙,體態微豐,這一身艷色寬裾的衣裙便顯得更是圓潤,心字臉龐也微圓,眉眼卻是精致,便是怯怯的模樣也討人喜歡,初始膽怯生疏,漸漸見著梳蟬和婉,便不由一直吃吃笑著,偶爾也插一兩句嘴。
曹才人卻是一直沉默,一身青玉色繡白玉蘭羅裙,容色清秀,雖然容貌不及,然而那一身清冷獨立之姿,甚至更勝梅婕妤初入宮時。
梳蟬只覺心中一動,曹才人受封才人之前只是凌桓閣中一名宮人,而這樣的人物,怎會是太後那種眼光尋的出來的?
又說了幾句,林修媛等人見了皇後流露倦意,便都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