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誠聞言抬首又是一笑,手下卻不頓,向那神機子招呼了過去,街上少有行人,樓中的人卻都是沖了出來,圍了一圈,無傷見狀忙下樓去,然而剛到了一樓門前,心誠已經打完了。
神機子躺在地上哼著,心誠在雪地上蹭了蹭烏皮靴上的血跡,回身對無傷笑道︰「回去喝酒。」
無傷氣到發笑,心誠卻道︰「大哥不是正愁著,這帝台城中忽然涌出來的這許多算命的嗎?也是,哪里那麼巧,這天下卜卦的都在這幾日間跑到戚國來了,想來是太子余黨不安于世,借著這些人想要造謠生亂,弟弟今日便給這人一點教訓,若再不能絕了這風氣,便不止這一頓打這樣簡單了。」
無傷一嘆,心誠雖急躁,卻非魯莽之人,只是——
看向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神機子,無傷有些哭笑不得,這樣的方法實在孩子氣,然而想來,當真行之有效。
兩人重新上了樓,心誠不甘道︰「帝台城中的謠言,如今還沒傳到中然耳中吧?大哥就已經想到,已經根除了,有大哥這個丞相在,中然這個皇帝可真是做的舒服。」
無傷笑道︰「卻是你想出來的好法子,不然我還要頭疼幾天。」
「大哥知道我是為了你就好,三日後,我會出征,也只是因為今日應了大哥。」
無傷聞言嘆道︰「心誠,這樣不願嗎?」
心誠冷笑道︰「先皇是什麼樣的人,以謀臣猛將取天下,之後一個都容不下,自己先殺了一批,而自己都不敢動的,就想留給中虔來殺,其中頭一個便是我葉家,大哥難道不知?中然是他的兒子,大哥以為他又能好到哪去?我何苦來為他賣命?」
「世間君王皆是如此,中然已是好的。」
心誠笑道︰「他自然是好的,若論仁厚,他已經好的不該是一個君王了。」
無傷道︰「你還真是矛盾。」
「不過,那也只是現在,大哥如今權傾朝野,我手握兵權,大哥以為,中然在那龍椅上坐的久了,又會怎樣?」
無傷一嘆,又斟了一杯酒。
「待他那一點仁厚耗得盡了,待他與我葉家那一點情意耗得盡了,他也就和他父兄沒區別了,何況,大哥難道不覺得,他與我們那一點情誼,只怕因著中虔的死,早已是盡了。」
無傷不語,心誠便道︰「只看他如今是怎麼待蟬兒的便該明白了吧?」
飲盡杯中酒,心誠又道︰「那還是他如今仁厚純善,若是來日,他學會了權謀計較,假意待著蟬兒好,你我自是看的清楚,只怕蟬兒那丫頭卻不會如此清醒了。」
無傷聞言看向心誠,心誠笑道︰「我不怕她到時候傻到與我作對,我只怕她被這一個情字傷到萬劫不復,所以,現在雖然被冷落著,我卻覺著未必是壞事,至少心里是明白的,只怕來日糊涂,便連死都不明白了。」
「心誠——」
「大人,有一位馮天師求見。」
門外侍從忽然叩門稟報,打斷了無傷的話。
「又是你請過來的?」
「這個可不是,許是自己湊過來的吧,都見了我剛才給了那神機子一頓拳腳,還敢來,想來該有些本事,不妨見一見。」
那馮天師進到雅間,相貌還算周正,面色卻蒼白,一雙眼漆黑卻黯淡,拜道︰「草民見過兩位大人。」
心誠笑道︰「你又有什麼可說的?」
馮天師道︰「兩位大人都是超群之士,正合日月分明是太陽,精神光彩一般強,為官不拜當朝相,也合高遷作侍郎。」
心誠打了個呵氣,無傷也覺今日有些累了。
馮天師又道︰「兩位大人紋理眉中皆有成土字並魚鳥形紋,主大將公卿之位。只是——只是丞相大人紋痕低陷,是連年沉痾之象,氣如煙霧,怕來日有災厄纏身。」
心誠微微有了精神,笑道︰「可有破解之法?」
「丞相若有吩咐,草民當為丞相開壇禳星,以續福壽。」
無傷聞言卻不答,心誠笑道︰「你剛剛提及眉紋,不知除卻福祿,還能看出什麼?」
「兩位大人眉清長秀,兄弟和睦。」
「否則呢?」
「短促不足,則有分離孤獨。」
「繼續。」
「眉有旋毛,兄弟眾多狼性不常。眉毛逆生,仇兄賊弟,互相妒害——」
心誠忽然笑道︰「果然是胡說,中虔和中然哪個是這種面相?如今不也——」
「心誠!」
無傷輕聲喝道,心誠恍覺,他竟是月兌口說出了當今皇上的名諱,不由一笑,飲一杯酒,繼而對馮天師笑道︰「風鑒雲︰上貴之人方人相,中下之人豈可評?你自問有何資格評論我們兩人?」
馮天師聞言心下一驚,笑道︰「原來國公大人也精通此道。」
心誠笑道︰「道?看了幾本書,記了幾句,你也敢稱此為道?也敢以此稱作道行,還敢說要開壇禳星?」
馮天師臉色更白,心誠再要開口,無傷道︰「罷了,讓他去吧。」
馮天師聞言即刻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然剛退出門,心誠笑著,負手走了出來,馮天師僵立停住,心誠俯身在他耳邊,只低聲說了幾句,馮天師忽然臉色慘白,幾乎委頓在地。
心誠回到屋中,給無傷斟一杯酒,無傷道︰「已經不早了,我要回府了,明日還要早朝。」
「這一年大哥都忙著,你我兄弟難得能聚在一起,明日早朝,只稱病不去便是了。」
無傷無法,只得接過那杯酒。
「大哥已看過那推背圖了吧?」
無傷笑道︰「不過是訛傳版本,多是仿作,不足為信。」
「這可是我自唐朝得來的進獻之物,原來卻是假的。」心誠又道︰「如今唐朝可真算得上是天朝上國了,新羅國,渤海國,黑水,突厥,女真,吐渾,高麗,黨項,奚等國都紛紛上表朝貢,就連雲南百蠻都鬼主也派了使者來,回紇王仁美甚至請唐莊宗封其為英義可汗。」
無傷聞言道︰「唐祚三百多年,梁朝篡唐,如今莊宗復唐,各國自然以中原李氏為宗。」
心誠嗤笑︰「這樣的上國,原來也會收到贗品,只是偌大唐朝,竟無一人能如大哥一般識得清。」
無傷聞言只一笑,心誠道︰「但大哥以為唐朝當真能安撫這些鬼魅一般的小國悍族嗎?」
無傷未答,侍從忽然上樓來回報道︰「大人,那個馮天師撞在樓後的牆上,自盡了。」
心誠看著無傷的臉色,無傷卻輕嘆一聲,只道︰「好好安葬罷了。」說罷又要起身回府,只被心誠又攔住。
心誠笑道︰「帝台城中最有名聲的天師有三個,如今去了兩個,還有一個,不如趁今晚也叫來好了。」
心誠說罷不待無傷阻攔便吩咐侍從去請帝台城中的謝天師,而心誠今夜已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此時卻清醒沉穩,不見醉態。
心誠笑道︰「大哥知道唐朝樞密使郭崇韜被滿門誅殺了吧?手握鐵券又如何?敵不過帝王一紙詔書。」
「當年蜀地王衍降了唐朝,卻被郭崇韜滅了全族,郭崇韜位高權重,卻行事陰狠,其命不長,不得善終,也不足為奇。」
「那西平王李繼麟也被滅了滿門,手下大將也都一個都未留,大哥不覺得這唐朝也開始大開殺戒了嗎?雖然唐朝如今算是正值政事清明,潞州將楊立謀反,不出幾月,便被平定,只是數月前從馬直指揮使郭從謙也反了,之後汴州控鶴軍又出了叛亂,鄴都軍將趙在禮在貝州也反了,唐朝如今可是夠亂的了。」
無傷卻道︰「如今亂世,唐朝初建,只怕難如當年太宗之時,天下清明,所以戚國如今的安寧,是何其難得。」
心誠一笑,道︰「大哥說的對,不止中原唐朝,如今天下諸國,哪一個沒有連年征戰,戚國已算是太平了,若不是契丹時時來犯,戚國當真是世外桃源。」
無傷道︰「上月契丹來使,薛離繼位,本以為能安穩一段時日,契丹卻是即刻便出兵戚國,而薛離當日在海石城無功而返,損了威望,所以只怕這一場仗不會好打,你萬不可輕敵。」
心誠笑道︰「大哥放心。」
兩人正說著話,侍從忽然叩門進來,稟報道︰「大人,謝天師不肯來。」
無傷微微奇異,看向心誠,笑道︰「看來你還真是惡名在外啊!」
心誠笑道︰「還有我葉心誠見不到的人!我管他肯不肯,先綁了來再說!」
無傷道︰「不要胡鬧!」
心誠陪笑道︰「今晚已鬧得夠多,大哥再遷就弟弟這一回吧,反正三日後我出征黑城,也有許久不能在帝台胡鬧了。」
侍從見狀便去綁人,過不多久,果然將人綁了來,心誠見了那謝天師,差點一口酒噴出來,笑道︰「竟是這麼個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