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瀆詞 第13章 第七闋 錦繡河山 一

作者 ︰ 沐淅

那謝天師五短身材,容貌烏黑,竟還是個癩頭,被捆著上樓,一路磕踫,便是哀嚎叫罵不絕。

然見了無傷與心誠,卻立即媚笑道︰「草民見過兩位大人了。」

無傷客氣道︰「謝天師請坐。」

帝台謝之耆,無傷也有耳聞,此人面上雖軟,其實不媚權貴,頗有幾分豪俠之氣,只是每每飲醉,又必當鬧事,言語耍賴撒潑,醒後常自言道︰「醉後不如狗,都怨這張口。」

前些日子,京兆尹容恩明微服而行,不小心撞見這個醉漢,只被那一張嘴激怒的險些當街動手,之後叫了官兵將此人綁回去,幾桶冷水潑醒,而這人一旦醒了酒,立即萎縮膽怯,卑躬屈膝,賠笑裝傻,委實不能將其怎樣。

而翻遍典籍,也找不出一條能治此人之罪,容恩明只得下令放人,然而敲驚堂木的手仍是氣的發抖。

樓中之人多是識得此人,如今將此人綁了來,樓中眾人漸漸圍攏過來在雅間之外,只盼著听到其中一些言語。

「謝天師好大架子,我定國公派人去請,都未請動你這尊大佛。」

謝天師嘿嘿傻笑,道︰「九鼎街上消息傳的最快,大人剛處置了神機子,景門街那邊便有不少道友在收拾攤子了,草民也正在收拾攤子,因此不敢前來。」

心誠笑道︰「听聞你熟諳六爻,精通八卦,能知凶定吉,斷人生死,可是真的?」

謝天師大喇喇一笑道︰「純系謠傳!」

心誠見他絕不手軟的砸了自己的聲名,便笑道︰「听聞謝天師愛酒,不如喝一杯如何?」

謝天師看了一眼那酒,深吸一口氣,嘆道︰「好酒!只可惜草民每一飲酒,定會鬧事,如今在兩位大人面前,更不敢失禮,這酒實在不敢飲,多謝國公大人好意了。」

「只飲一杯,該不會醉。」

謝天師看著那酒,鼻子動了兩下,哀聲嘆道︰「酒雖好,命更貴。」

心誠還是笑著,伸手斟一杯酒,酒香滿溢,如花開滿枝。

心誠嘆道︰「我大哥親手所釀,經年的梅花釀,可惜了——」

「恭敬不如從命,草民謝過國公大人賞賜。」

謝天師再忍不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之後緊緊閉了眼楮,許久才喘出一口氣來,緩緩道︰「好酒啊!便是三百青蚨買一斗,也是值了。」

心誠笑道︰「都道謝天師千杯才醉,為何只一杯便有狂態了?」

謝天師聞言慌忙放下酒杯,睜開眼楮,目色爍明,隨即咧嘴一笑,臉上頓時沒了眼楮,也就沒了目光。

「酒已飲了,謝天師不妨開一開這張尊口吧。」

「兩位大人眉紋殊異,定是異母兄弟,而青氣侵顴,想來有兄弟口舌,卻叫草民來此,豈不做池魚之殃?」

「那你便說點好听的來。」

謝天師嘻嘻笑道︰「丞相大人眉清有彩,是為孤騰清高之士,命宮光明,名滿天下,印堂開闊,手操大權,印堂林中骨起,想來喜學禪宗,大人是有佛緣之人,自有佛門庇佑,何必草民多言?」

心誠笑道︰「若教你說呢?」

「大人之象,正合骨格精神志氣盈。早年佩玉立廟廷。」

「之後呢?」

謝天師笑道︰「春花必定春時發,過卻春時花謝傾。」

心誠笑意更深,唇齒之間卻是清冷,道︰「你說什麼?」

「草民只是一介布衣,佔卜為生,只會看卦書,也只會說卦書。」

心誠笑道︰「原來又是一個書呆子,難怪連容恩明都被你氣的當街發瘋,我大哥教容恩明的,他都必是死守,我記得大哥曾告誡他‘官吏必先知法,不得私設公堂’,想來容恩明就是氣的吐血也不會動你了,而花謝只是因西風,這西風究竟是什麼?」

「這個卦書上從不曾有,草民自然不知。」

心誠笑了一下,謝天師卻又道︰「其實見丞相大人面相可知,大人得重重祖蔭,原該是福德永崇之命,來日若有人亡家破,福壽不全,也只因心術損了陰騭,何況人中短促,只怕子孫不足,縱使福祿深厚,又當是蔭蔽何人?」

心誠已覺不可思議,只道︰「你說什麼?」

「若是一意孤行,只怕神明不佑,到時不止陰陽枯暗因刀死,只怕五行都不能容,自喪他鄉,那時便是佛門也不能庇護寬恕。」

心誠揚眉一笑,眼中已有血色,手中瞬間便多了把短刀,無傷不及喝止,卻听謝天師也笑道︰「碧眼兒又欲殺于吉乎?」

心誠一愣,隨即大笑,將手中短刀一把插在桌上,幾乎沒柄,之後冷道︰「滾!再讓我看見你,我不殺你,自有法子炮制你!」

謝天師一笑,起身道︰「其實草民今日所言,丞相大人早該是了然于胸的吧?大人才冠天下,能知天地之理,能曉鬼神之數,雖然最忌卜己之命,但先定國公為大人計,大人的命勢其實都在大人的名諱之中了,草民今日飲大人一杯酒,胡話醉話多說了幾句,還望大人海涵。」

謝天師說罷,彎身再拜,退了出去。

心誠笑道︰「這人雖無趣,但還有點膽識,這世道,難得有一個瘋癲之人——」

無傷卻忽然道︰「此人不該留。」

「大哥——」

「罷了。」

「大哥——」

無傷忽然一笑,拿起酒杯,道︰「喝酒吧,你我今晚不醉不歸。」

冬日易過,流轉已至新年,細雪繼續紛落,遠處宮中,歡笑如沸。

新年宮宴,前日宮中又多了一個齊才人,只听宮人道十分美麗,想來今日宮宴上更是一片旖旎。

梳蟬身子未完全好轉,這樣的宴會,自然仍不想去,廣夏宮中冷清清的,縱是翠翹想盡了法子布置,然而那喜慶之物擺放在宮中,反讓人看著突兀冷情。

雪花錦上,手中絲線繡出紅臘枝頭一雙小燕,燈下看去,竟如新生。

想來她病的太久,廣夏宮中陰冷沉沉,今年春日,竟沒有一雙紫燕住到她房檐下,不由一嘆,曾經她住在哪里,哪里便會飛來紫燕安家,因此父親常笑她最是福貴,如今她已是皇後,許是太過尊貴,反倒福薄了。

卻听輕聲叩門,守在屋外的翠翹機靈的去開門,能在這新年深夜中毫無聲息的來訪皇後寢宮的人,在戚國並不多。

果然,開了門,翠翹叫了聲「葉大人」,便將無傷迎進了屋。

燈下相見,兩人眉眼相似,含了笑意,都是不語。

「並州蝗災泛濫,不是好呆的地方,大哥幾月前才從那里治災回來,因著政事,拖著身子更不見好,今日更是新年,怎麼不在府中好好歇息?」

無傷掀開珠簾的手便停在半空,珠玉瓔珞的簾子在手上熠熠生輝。

終于,梳蟬厭了一般,嘆了口氣,放下針線,道︰「大哥若有話,只管對蟬兒說便是了。」

無傷卻只一笑,剛要開口卻見了梳蟬手中不及收起的一幅繡圖,是一幅布陣之圖,無傷看了一眼那陣圖,微微皺眉,道︰「就喜歡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

梳蟬笑道︰「近來無心刺繡,畫著解悶罷了。」

無傷嘆道︰「蟬兒,像我們這樣的人,心思越是精敏極致,越是思慮過重,心計無所不用,其實雜念更多,算計人心的人本來就易遭反噬,就更該修身靜性,你卻選了更細密磨人的刺繡,更傷神傷德的陣法,而且怎麼勸也不听,當真要讓我這樣不放心嗎?」

梳蟬收了那陣圖,還是笑道︰「大哥教訓的是,蟬兒會記著的,只是難為大哥慈悲,可是人心若不害人,這些東西難道能自己活過來害人,如今天下,爭戰是能避得了的嗎?若是戰事興起,這些雖然殘忍,卻能出奇制勝,若能因此令每一場戰爭都早些結束,不是也會少一些無辜傷亡,妹妹這樣,難道不也算作是一種慈悲嗎?」

無傷嘆道︰「是畫給心誠的?」

梳蟬道︰「二哥帶兵,當無所不用,我知道大哥最是心善,可有些時候,當斷不斷——」

「你說的很對,可是,以殺止戰與以戰止戰,這其中界限在哪里?」

梳蟬竟一時語塞,無傷一嘆,轉首見了屋中一扇湘繡花木蘭繡屏,素絲屏風之上,花葉全無,只有一個一身戎袍鐵甲的女子。

梳蟬道︰「這是上月送二哥出征的時候繡的,不知二哥如今在黑城怎樣了。」

「心誠不是第一次去黑城了,你不必為他擔心。」

梳蟬笑道︰「二哥現世魔王似的,我自然不為他擔心,只是大哥去歲在海石城染了風寒,這一年身子都不見好,前日宮里太醫配了檳榔散,我叫人送了些到丞相府,大哥用了嗎?」

無傷一笑,道︰「多謝妹妹心意了。」

梳蟬臉上微紅,她知道大哥看得出她只為轉了話鋒,卻不點破,果然仍是讓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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