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已經為大哥和二哥做好了明年的五時衣,正好大哥今晚來了,先試一下,若有不合身的地方,也好提早改制。」
無傷道︰「你做的自然都是好的,哪里需要改,只是你還病著,少勞累這些不打緊的事的好。」
梳蟬笑道︰「只是看著虛弱罷了,其實妹妹自小就是如此,何況為自己哥哥做五時衣怎算得上是不打緊的事?」又道︰「大哥這樣晚來,其實是有事要問蟬兒吧?」
無傷笑道︰「席咸竟升了禮部侍郎,而吏部考核的折子是你叫人壓下來的?」
梳蟬也笑,道︰「大哥深夜前來敢情是問罪的?」
「問罪倒不敢,只是想請教皇後,何故?何解?」
「只是那折子做的太過,到了中然手中,一看便知是故意為之,我還沒有問,大哥一向細致,怎會做這等疏忽之事?」
「不過敲山震虎罷了。」
「只不過一個小小祭祀郎,大哥竟然這般在意?」
「小小祭祀郎?」無傷一笑,卻是冷冷道︰「蟬兒,對我你便不必這般說話了吧,這個小小祭祀郎的背後是何人,你難道不知?你壓了我叫人寫的折子不過是不想惹中然不快罷了,可他親自提拔一個祭祀郎,這之後又是誰教的?梅家和朱家的女兒竟然同時入宮為妃,即使這兩家的女兒都是當日應了的,卻該是在明年端午,而這之後,那些人竟是做了多少我們所不知的事情,才壓過你我?蟬兒,難道你察覺不到,我們已經落了下風。」
梳蟬卻是不語,低首看著那放在織架上的金梭,這是生辰時,中然送的。
梳蟬的生辰是十月,滿園菊花。
而皇後生辰當然要像個樣子的慶祝,但晚宴剛開始,綿妃就覺著身子不舒服,不僅準備為皇後獻上的那支舞無法跳下去,甚至告病退席了。
皇上便開始魂不守舍,皇後便也推說不舒服,回宮去了,皇後都走了,皇上便立即起駕畫眉宮,宮人們精心準備幾日的晚宴,竟然只剩幾個不相干的妃子,面面相覷。
那日回到宮中,梳蟬只覺奇怪,中然這般,而自己竟然好像失去了怨恨的力氣。
只是看著手中的金梭子,心里就像被扎的一下下的抽痛。
恍然之間,無傷已經到了身前,看著繡架上的繡圖,微微笑了,道︰「蟬兒,你應該清楚,這天生的心疾,你這樣勞心耗的是什麼?不過,自從你進了宮,好像除了繡這些,都不再做別的了,但為什麼這繡功反倒差了這麼多?」
無傷說著手指挑起這繡圖上的一縷細絲,只是輕輕抽出一根絲,然而,滿絹皆散。
梳蟬也有些驚訝,迷惑的看著無傷,又好像是喃喃道︰「我不知道。」
未嫁之前,戚國葉梳蟬的刺繡便有盛名,人稱冠絕天下,都道現今戚國國君的畫千金難求,但是,皇後的刺繡卻是千金不能求。
因此,那蜀國使者得了那六尺芙蓉,才會如國寶一般獻給蜀王。
而今,卻是如此散亂不堪,生疏拙劣。
「蟬兒,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像什麼?」
蟬兒咬住了唇,看著無傷,無傷微微嘆息,這是他的妹妹,她心里的苦他怎會不知,話到嘴邊,終于緘默。
卻听燭火微微 里一聲,金架子上的翡衣微微抖了一下,歪了歪頭,口齒不清的念道︰「破鏡塵弦一夢經年瘦,嘟嘟——今生白發,來生相見可相識——咕咕——嘟嘟——」
竟是在說夢話。
然而,兩個人都笑不出來。
無傷轉身離開,卻又停在門前道︰「蟬兒,你我心知我們兄妹,無論怎樣總不會不顧著彼此的,但是你其實已經在處處為中然思慮了,你暗地里壓下了多少事,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你和心誠背地里做的事情,以為真的瞞得住我嗎?而你背著心誠動的心思,又以為真的能瞞住他嗎?不過那些都由你,可你自恃機巧過人,可以萬般周全,所以算計太甚,已如沉痾,但是你心里對中然動的念頭,可曾想過百密終有一疏,只怕最後世事不由人,終究會有棋差一招的時候,你好自為之吧。」
燈花落盡,桂花落盡,梳蟬忽然就起身,開了三彩櫃,取出這一年所繡的山水繡圖,果然,每幅都是抽絲即碎,縫綴難成裁易破,全都委棄在地,整座廣夏宮,滿地絲線,滿地清霜,光是看著都覺憔悴。
在這滿地的絲線之中,梳蟬慢慢蹲,耳畔就似能听到遠處畫眉宮中的歌笑絲竹,慢慢抱著自己,這才一年,這才一年,這一局她還能撐下去嗎?
許久,梳蟬慢慢抬首,卻是一驚,幾乎尖叫,卻被捂住了嘴,平靜下來,近在咫尺的那一雙深眸,卻有一雙淡眉,然而緊緊扣壓著內官尖帽,將那一雙眉眼都擠成了對八字。
梳蟬撲哧一下就笑了出來,伸手點著薛離的眉心道︰「可惜了你這副相貌,若真做了內官,原來竟是個丑的!」
薛離也笑,道︰「你戴鳳冠的樣子其實也不好看,不覺得特別可笑嗎?」
竟成相視一笑,兩人站起身,笑意過去,方才顯出詭異來。
「你是怎麼進來的?」
「不過是御膳房的一個老內官,收了錢便不會再細看是誰從宮外來送泉水,所以舍得用錢的話哪里去不了?」
梳蟬一笑,道︰「倒是句實話,不過做的干淨些,我是不怕,你卻別累及無辜。」
梳蟬退開一步,細細看他,薛離腰間竟有隱約可現的契丹可汗世襲佩戴的腰佩,其實梳蟬心中也是暗驚,僅僅數月,薛離竟能奪了王位,而真正讓她心驚的是,薛離卻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不似她已然面目全非。
「你這個皇帝是不是做得不開心?」
薛離卻笑,道︰「怎麼會不開心?這是我多年所想,如今更有中原大好河山在望,我自然開心。」
「這樣好,你又來做什麼?」
「我來看你,看你好不好,竟比我想象的還不好,看著你這個樣子,我——」
薛離語氣漸漸輕忽,眸色卻漸漸深幽。
「听說你大婚了,我有賀禮送你。」
梳蟬卻恍若未聞,忽然打斷他,說著便從壁櫥中取出一幅軸卷。
薛離展開,竟是他契丹的春水秋山,這熟悉的畫面。
「現在看著,其實也是很美的,當初真不應該笑話你的故鄉,」梳蟬一笑,又道︰「讓你笑話好了,今年所繡的沒有一幅成的,只有這幅,因為是自己畫的吧,才沒有繡錯,而我听聞你契丹京繡有‘錦繡組綺,精絕天下’的聲名,不知我這一幅相比你繡院中的宮繡如何?」
薛離輕笑,他笑自己竟不自覺的又有了痴態。
當初年少痴狂,不顧一切,她都已不知擺明了拒絕過他多少次,如今兩人各自成婚,他是一國之君,她是別國之後,隔著身份地位,隔著兩國千里疆土,更相隔他欲滅戚國入主中原的野心,彼此心知。
只因看見她蹲在地上抱著雙膝哭,他竟忘了,他此行的目的。
薛離笑道︰「蟬兒,你若想送我,便為我繡一幅錦繡山河,北至斡朗改和轄戛斯,南至流求,西至黑汗,東至鯨海,滿載神州。」
梳蟬也笑,道︰「好,你若當真有那一日,與我六幅絹,繡得九州山河,葉梳蟬眼盲指斷也會為你繡完。」
薛離聞言一笑,慢慢後退,三步之遙,最後看她一顰一笑,眸光流轉,都入了心。
而心上剎那,都成流年。
戚國太康二年春正月,契丹渡河過金門,以前鋒千騎犯海石,是時,安國乘虛寇黑城,劫城中糧草,戚國雲麾將軍葉心誠出鐵騎奇兵擊之,安國惶駭而退數十里,戚軍躍馬奮擊,時大雪平地三尺,糧草不濟,人馬斃累不絕,安國大潰。
契丹主耶律薛離聞安**敗,退出金門,戚軍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