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夜,中然去未蘇閣時,朱昭媛輕緩撫琴,一曲小重山,中然剛走到門前,卻隔了屏風,听得一人輕聲緩唱,悲咽幽幽,只隔了這屏風,卻當真似隔了重山,心嘆悲遠。
次日,合宮都知昨夜未蘇閣中,朱昭媛撫琴,張美人唱曲,皇上听了近三個時辰,只是後來憂心朱昭媛懷著身孕,才停息了歌琴,而皇上雖留在了未蘇閣,卻親命人用車輦送了張美人回雲水閣。
而今夜,皇上看過朱昭媛,便去了雲水閣。
一連兩日,皇上都留在了雲水閣,雖然第三日時,皇上御輦自雲水閣出來,途徑春風亭,遠遠听聞有人在亭中唱歌,卻是一曲子夜歌,聲嬌而意悲,柔弱淒冷似一片花瓣飄落水面,將沉水底,再無芳蹤。
中然一嘆,命人停了御輦,看向亭中,果然是綿蠻。
綿蠻近前一拜,中然扶了她起來,才覺她身上冰冷異常,不由道︰「你在這里多久了?」
綿蠻笑道︰「既是子夜歌,自然是自子夜時分起便開始唱了。」
皇上與綿妃同乘御輦而回,這日之後,便仍復夜夜留在畫眉宮中,然張美人無寵已久,中然卻也重復憶念,雖極少去雲水閣,卻也不時賞賜,朱昭媛又時常召張美人于未蘇閣中唱曲,便也常見皇上一面。
而能在綿妃如此專寵的後宮之中,時常得見天顏,已是難得了。
梧桐雨後,秋時新涼。
梳蟬命人收好了紈扇以及今夏未曾繡完的扇面,留待明年。
翠翹今日用了一下午教了翡衣說一句玩笑話,提了翡衣進來,逗弄它說與梳蟬听,梳蟬听了只淡淡笑了一下。
翠翹見了梳蟬神色,不由道︰「娘娘還在為張美人生氣嗎?」
梳蟬卻是失笑道︰「她哪里值得本宮生氣?」
梳蟬說著看向手中最後一幅扇面,春色寫意,鴛鴦正欲上花枝,不由一笑,道︰「本宮反倒可憐她,她如今投靠了朱昭媛,卻不知朱昭媛只將她做過牆梯罷了,」說到此處卻是微微一嘆,道︰「又或者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卻是甘願,何其痴啊!」
窗外又見秋風秋雨,這窗上碧紗也該換了。
這一場秋雨之後,更見清冷。
中然去未蘇閣看望朱昭媛,然還未到未蘇閣前,已隱隱听聞琴聲錚錚,朱昭媛自有身孕之後,太醫叮囑,已是不再奏此鏗鏘耗力之曲,今日又聞,中然不覺一驚,快步走進屋中,宮人都不及回報,中然便已自掀了珠簾到了琴案旁,握住了那雙彈琴的手。
「媛茵,你怎麼又彈奏這樣的曲子?傷著了怎麼辦——」
朱昭媛卻未如往日一般,借勢撒嬌,那一雙手微微抖著,不敢用力掙月兌,卻要跪拜下去,中然扶住她,擔憂道︰「你怎麼了?」
那女子也不開口,中然覺著她手冷,便拉著她的手坐在榻上,自覺自己身上的披風也帶著寒氣,回手解了披風,取過榻上一條絨毯給她披上,柔聲道︰「你怎麼這樣冷?」
珠簾輕動,中然抬眼看去,竟是朱昭媛進到屋中,見此情景,一笑拜道︰「臣妾叩見皇上。」
中然聞言一驚,松了手,那女子便跪拜了下去。
「民女叩見皇上——」
「你快起來。」中然扶了朱昭媛起來,又對那女子道︰「你也起來吧。」
朱昭媛笑道︰「皇上,這是臣妾堂妹,名喚婉如,近來秋寒,母親記掛臣妾,自制了幾件秋衣,讓妹妹此次進宮給臣妾送來。」
中然笑道︰「是朕疏忽了,你進宮許久,也該是想念家人了,那你們姐妹敘舊,朕便先走了。」
朱昭媛卻笑道︰「皇上怎麼剛來就要走?這幾日皇上都沒來看望臣妾了,」又道︰「皇上剛剛進來,听見妹妹撫琴,這屋中夜明珠光又是昏暗,可是錯將妹妹認作臣妾了?」
中然道︰「朕剛剛未曾看清,是朕失禮了。」
朱昭媛卻是一笑,拉了婉如的手到了中然面前,笑道︰「皇上,可好好看清楚了,當真這樣像嗎?」
夜明珠光柔和如紗,一切如幻。
今夜送走了中然,朱昭媛站在庭中,梧桐樹上,殘月半鉤。
一旁宮人道︰「今晚一如娘娘預期,娘娘怎麼不高興呢?」
朱昭媛冷冷一笑,冷而悲淒,冷道︰「朱婉如就那樣像本宮嗎?」
宮人伶俐笑道︰「朱小姐與娘娘容顏也就只有五分相似,不及娘娘高貴華顏。」
朱昭媛聞言悲笑道︰「若是如此,他為何會認錯?便是屋中夜明珠光再暗,他也不該認錯,或許他原本就不曾好好看過我。」
如此深悲失態,月兌口而出的怨懟之言,在這宮中當是大忌,那宮人聞言驚慌不已,忙伏身跪下,朱昭媛卻是悲色已重,似不能顧及這宮人,轉身掩袖而泣。
然而次日,未蘇閣暴斃一宮人,宮人被抬出未蘇閣的時候,皇上的一紙聖旨也到了朱府。
之後,合宮都知朱邕之女朱婉如入宮見姐姐朱昭媛,皇上一見傾心,被納入後宮,封為才人,賜居流徵閣。
朱才人與朱昭媛容貌相似,卻不似朱昭媛華艷大方,總似剛剛哭過一般,殷紅著眼睫,楚楚可憐,中然若是問了,便惶恐不知如何應答,如此幾次,中然便是先不敢與她說話了,只怕嚇著了她,更少召幸。
而中然常去看望朱昭媛,朱昭媛卻撒嬌只勸中然去流徵閣。
秋雨之後,小池水涼,庭中枝頭滿地繁霜重重,連屋中的泥紅金磚都透了絲寒意,踩在地上,隔著繡鞋也覺著涼,廣夏宮的宮人今年便又早早搬出了暖爐。
梳蟬倚在榻上,披著繡面薄絲絨襖,放了針線,枕著手臂,听翡衣在架上嘟囔。
門上輕叩,翠翹輕聲道︰「娘娘,葉大人來了。」
梳蟬只淡淡應了一聲,懶得起身,無傷進到屋中,見了梳蟬懶懶倦倦窩在榻上的樣子,輕嘆道︰「還是不舒服?」
梳蟬道︰「舊病了,大哥也是知道的,大哥今年又受了傷,政事又勞累,更該注意修養,原該是妹妹去看大哥的。」
「政事雖勞累,你此次卻比我病的還重,想來後宮也不是省卻心力的地方。」
梳蟬淡笑道︰「不過又多了個才人,這樣小事,大哥未免太過憂患了。」
梳蟬說著拿起榻桌上的刺繡,紅緞金絲繡麒麟送子,無傷見了那花樣,眸色有悲,唇邊覺出苦意,然語氣微冷,道︰「你竟是在賭氣?」
梳蟬笑道︰「妹妹沒有賭氣,只是大哥似乎失了意氣,送了什麼給朱昭媛都好,竟將妹妹今歲送給大哥的生辰之禮都轉送了出去,那朱昭媛不過是懷了個孩子,是男是女都是未知,大哥便已避讓到這種地步了。」
無傷一笑,道︰「這種話便是心誠來說我都嫌天真太過,反甚于心計,何況是你?」
梳蟬笑道︰「如今後宮嬪妃已不算少,任是誰都可能有孕,大哥如此忌諱,卻總不能給中然送幾個男寵侍候吧?不然將子楓叫回來好了,總歸還是葉家的人,」說著一笑,看向無傷神色,又笑道︰「妹妹又惹大哥生氣了?與妹妹動怒,總是不值得的。」
無傷笑道︰「的確不值得。」
無傷語氣輕忽淡然,也是含笑,起身欲走,梳蟬卻慌忙站起身來,拉住無傷的衣袖,無傷一嘆,梳蟬松了手,卻不能得一言。
梳蟬怔怔坐回榻上,薄襖滑落,屋中雖點著暖爐,然只著單薄的褻衣便覺著冷,臨到入夜,宮人來回,葉丞相今夜也犯了心疾,梳蟬心上更是疼痛,這是病了多久,怎麼連心都迷糊不分了,幾句話便將大哥氣成今日這個樣子。
窗上花影搖曳,然而失了繁花在枝,只是一痕瘦弱,梳蟬卻忽然想,這一筆若是寫意,怕是羊毫筆禿了,才會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