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曉策馬到了停雲樓前,甩手將馬鞭扔給前來牽馬的僮僕,大搖大擺的進了停雲樓。
他是禮部尚書張成勛之子,武功過人,前歲被擢升為豹韜衛副統領,身家顯赫,少年得志,而這帝台之中的風流年少似乎永遠都有葉心誠的影子,張星曉也是一身白衫,白馬銀鞍,縱馬過鬧市,無限的意氣風發。
上了樓,張星曉到底還年少,立即便被那渾月兌舞迷住,正看得起勁,忽然被人從身後撞了一下,不耐回首,見了那人,張星曉不屑的撢了撢衣衫,鼻子里哼了一聲,他今日心情好,便想放那人一馬,那人卻不領情,也哼笑了一聲。
「那邊有的是座位,張大人何必在此擋路?」
張曉聞言便怒,道︰「顏子楓,你撞了本統領,本統領是給你大哥面子,否則今天就有你好看,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
子楓冷笑道︰「我倒是覺得張大人今天會很好看!」
張星曉只見子楓抬手,不覺嗤笑,然而未及反應,竟是身上一酸一軟,癱在地上,再動不得。
子楓卻是上來就一腳揣在他心窩處,張星曉慘叫出聲,樓上眾人頓時息音,只見子楓連著幾腳踹到張星曉身上,白衫之上沾了幾個斑駁泥污的腳印。
「你——顏子楓——嗚嗚——你膽大包天——嗚嗚——你竟敢打我——」
「比不上大人膽大!」
張星曉叫的淒慘,子楓最後一腳踹去,樓上哀嚎之音不絕于耳。
無傷在三樓見得,未開口阻止,只是無聲嘆息。
「剛回來就惹事!」梳蟬這麼說著,語氣卻不見得如何在意。
無傷掀開輕紗,坐在榻邊,牆上那一幅春日踏青圖,畫邊提一首踏歌詞,那一句陌上誰家少年郎,梳蟬輕輕按了一下眉間,不意外的看見無傷有些責怪的眼神,不禁有些微苦澀。
「蟬兒,」無傷說話間不免就帶了嘆息,「你何苦呢?」
「蟬兒不知道又怎麼讓大哥操心了?」
無傷嘆道︰「這幾年後宮都不安穩,中然的孩子終究都沒能保住,蟬兒,你是皇後,是中然的妻子。」
梳蟬慢慢臉紅了,大哥的意思她已明白了,可是,要她也去邀寵,當真做不到。
「你呀——」無傷嘆道,「你們已經是夫妻了,你又何必計較太過呢?難道要這樣一輩子?蟬兒,你就是太高傲了,或許得不到你想要的情,但若是你想讓中然喜歡你,難道做不到?」
梳蟬慢慢坐起身,嘆道︰「若只是讓他喜歡我,是很容易的,我知道該怎樣做,對付中然,只說些年幼時的事情都夠了,因為他會不自覺的寵著我,可我不想要他的寵愛,我想要的——是他的愛,大哥,不是我不想用盡手段去得到他的心,只是對他,那些手段,很多我都用不出。」
無傷嘆道︰「這麼多年,你竟是還沒有淡了這心思?」
梳蟬道︰「便是淡了,難道連想一想,都不行嗎?」
「你如今是皇後。」
「皇後?大哥見著自古以來哪一個皇後會是這樣子?」
無傷嘆道︰「我當真從未曾見過,當年所教你的,以為你能成獨孤長孫一般的賢後,而你如今——罷了,只是你們雖是夫妻,更是君臣,不止有情,更有道義大任,蟬兒,你要知道,若是你不能有中然的孩子,這個後位終究是不牢的,而盯著這個位子的人豈在少數?梅朱兩家就是個例子,我們不會永遠都能謀算的這麼周全,況且,你會願意綿妃生下中然的孩子,然後讓她的兒子繼位嗎?」
梳蟬不禁有些微愣住,這竟是她從未想過的,如果綿蠻生下兒子,如果她的兒子繼位,這種忽然就好似蟲蟻嚙噬心口的酸麻感覺是什麼?
並不是不能忍受的痛,可是無法忽略,揮之不去,讓人躁動,寢食難安,原來這就是嫉妒,是不甘。
梳蟬忽然就明白太後當年所說的話了,先皇逝世的那個晚上,太後幾乎癲狂的痛哭,不甘心讓別的女人的兒子繼位!
那種輕微的憐憫中就生出了一種冷,梳蟬生生就打了個冷戰,是不是有一天,她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梳蟬茫然的看向無傷,無傷看著梳蟬的神色,又是嘆息,果然還是不能讓人省心。
沉默許久,梳蟬終于定了心神,笑道︰「只是說我了,大哥又是怎樣?還是沒有哪家小姐讓大哥覺得可心嗎?」
「姻緣一事,還需看天定,強求不來的,何況于我,更不是能由著可心的來挑的。」
「雖是這樣說,大哥畢竟是丞相,一直未娶,也難免落人口舌,而且孝期都已過去一年了,大哥這個借口也搪塞不了那些人多久了,何況,大哥風神俊秀,一日不娶,怕是這帝台中的女兒都是一日不能安睡了。」
無傷笑道︰「妹妹既然這樣說,可是心里已有計較了。」
「大哥心淡,蟬兒這些年當然就都要替大哥留意著,免得錯失了好姻緣,梅太傅次子之女明年便是及笄,千秋節進宮的時候,見過一次,妹妹自然是覺得這世間女子若配了大哥都有不足,可是放在這世間女子中,梅小姐算是好的了,不知大哥覺得呢?」
無傷看著梳蟬,認真的听她說完,笑道︰「梅家?去歲梅太傅倒是與我提過自家的孫女,沒記錯的話,後來是嫁給韓尚書的幼子了,我若娶了這位梅小姐,我該稱韓尚書為——」
無傷微微沉吟,笑道︰「這輩分可真是繞的繚亂,蟬兒心思細密,解慣了連環,怕是不覺什麼,我卻是理不清了。」
「大哥——」
無傷輕聲一嘆,道︰「蟬兒,你真是宮里住的太久了,少時讀過的史書都忘到哪里去了?親族關系越是龐雜,日後若有事起,越是容易被株連,如今葉家在戚國的地位,已不需結黨,更不該去惹那些個麻煩。」
「是蟬兒思慮不周了,可既然如此,大哥當時又為何答應了二哥和英蘭的婚事?」
無傷苦笑,又有些微的冷,道︰「你二哥那樣的人這世上能有幾個!他若娶了蘇英蘭,借夠了蘇竟的勢,蘇竟日後若是犯事,你二哥——是絕不會手軟的。」
思及話中之意,梳蟬一嘆,半響才強笑道︰「既然如此,大哥的婚事妹妹就不多事了,」又道,「大哥如今只留了綠兒在身邊,不知那丫頭可盡心?」
「你身邊呆過的人,你自己難道不知?若是不好,也不會給我了,她很好。」
「那妹妹就放心了,只是,大哥有沒有想過給她一個名份?」
無傷笑道︰「你身邊的人我自是不會虧待,你放心。」
梳蟬聞言淡笑,倦了一般倚在枕上。
「你看你,難得出來一趟,卻還這麼懶懶的,我叫人備了馬車,午後也出城去郊外走走,宮里的事就暫時放下,先不想了。」無傷又道︰「可惜心誠肯定不來的,不然我們兄妹倒可以一同騎馬游春。」
梳蟬卻道︰「他不來更好,免得見了面又要吵,真是,都吵了快一月了,我都膩了,他還不罷休!大哥不必自責,這次確實是二哥做的太過,今日竟然就真的迎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不過,我倒要看他能鬧到什麼時候。」
「蟬兒,」無傷微微笑道,「你不必這麼說,其實你心里也清楚的,若不是我對蘇木蘭說了那些話,蘇木蘭月前竟然請旨領兵去了千里之外的金門,心誠也不會這般自棄。」
「大哥能說什麼?」梳蟬更怒,「只是領旨去了金門,二哥居然就這樣,換做是我,怕是能說死那蘇木蘭了,二哥又要怎樣?」
無傷听著這樣的氣話,忍不住笑,這般千錘百煉,竟然還能這麼孩子氣,這天下怕是只有他這一雙弟妹了。
「算了,你這話對我說也罷了,蘇木蘭帶兵臨走時,心誠在城門前阻攔,蘇木蘭將話說的很絕,他心里也不好受,你這些日子不要去招惹他了。」
梳蟬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也不知到底听進去了沒有。
不過午後坐在緩緩行駛的馬車上出城,倒真是讓人心中漸漸悠揚起來。
車夫帶了個孩子在副座上,那孩子手里一支短笛,吹得滴溜溜的響,一雙眼楮也滴溜溜的轉,機靈的很。
滿路桃花,馬車緩緩行駛,郊外不時有其他車隊行人經過,輕車油壁,偶爾也可見到前些年在閨閣中極流行的青翠小車,梳蟬便想起自己當年也有這樣一輛小車,只是看著便讓人想起當年的閨閣時光,雖然已是滿心謀慮,相比如今,仍可算是無憂無慮。
梳蟬輕掀開車簾,滿心里都是新鮮的醉意,午後城郊的空氣,混著溫暖的青草香氣,比那新酒更醉人。
遙遙可見遠處一間小小茶舍,草旆輕飄,過往行人車馬都停了下來,將一間小小茶舍擠得滿滿。
「停下!」梳蟬忽然道。
「怎麼了?」車夫不解的問道。
「停下,我們不去那家店,回去吧。」梳蟬的聲音平靜,臉上也是毫無波瀾。
「听小姐的,我們回去。」無傷淡淡的,也看不出喜怒。
怎麼會沒有看到,那家小小酒舍中,那個白色的身影,在人群之中,那般風骨清逸,一笑之間,水墨眉眼如描如畫,提筆在為那個酒舍提一幅招牌,然後在一群城邊平民的喝彩聲中,酒舍老板將那幅字被掛在了酒舍中。
而他笑得那麼開心,笑著看向身旁之人,倭墮髻上簪著杏花,杏黃春衫,一笑兩朵小靨,連笑語都是香暖,那兩人竟也來這城郊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