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回到廣夏宮中,翠翹偷眼看著梳蟬,梳蟬只淡道︰「熬了這樣久,還真是倦了。」
翠翹聞言只得退了出去,次日,翠翹叩門進來,看著梳蟬氣色淡白,人也清悴,卻仍是沉靜。
翠翹服侍梳蟬梳妝,之後梳蟬與雲葉用膳,依舊笑語如常,翠翹卻覺心上已是緊到極致。
用過早膳,雲葉去讀書了,梳蟬仍是坐在榻上刺繡,細細綿綿的針線,絲毫不曾出錯。
午後,梳蟬剛剛睡起,宮人卻忽然回報道皇上來了。
翠翹聞言只覺魂都要驚散了,暗道冤孽。
果然,翠翹守在門外,屋中話語初始還是平淡平靜,听不真切,翠翹心上稍安,卻是忽然听得中然怒道︰「這麼多年來,你既然是什麼都知道,為什麼坐視不理?放任朕的孩子——」
梳蟬卻是平淡倦道︰「皇上要問罪,此刻還輪不到臣妾吧?」
中然悲道︰「為何朕的孩子都活不下來?」
中然此言已是悲及,梳蟬卻漫不經意道︰「曹雅妃當年小產,懸梁自盡三日後,曹家一家就被連夜毒殺,而孫才人懷著七個多月的身孕,都不敢叫人知道,最後被活活打死在蟠龍殿外,朱華妃失子瘋癲,水充媛懷著身孕溺死在荷花池中,還有紅美人和薔美人的孩子,等綿妃醒了,皇上去問她就是了。」
這許多事,中然未必不能猜知是誰所為,然而他既舍不得綿蠻,便無法追究,舍得之間,哪怕僅僅只是一絲的殘忍,也足可冷透人心。
翠翹听得這話,心上亂撞,當真是手腳都抖得軟了。
「那是皇上的孩子,皇上自己都不在意,臣妾為何要在意?」
中然難以置信的看著梳蟬,臉色一瞬更是蒼白,道︰「蟬兒,我記得你不是這樣的人——」
「臣妾是怎樣的人?這麼多年來,臣妾順著的是皇上的心!皇上的心意是怎樣的,臣妾就是怎樣的!」
中然含怒自屋中出來,拂袖而去。
漸漸十月,中然終于下旨重建冬宮,梳蟬听聞此事,也仍只是一笑,如今亡者喊冤未白,中然此時卻為綿妃修建冬宮,一切都是付之東流了。
然而這樣萬般成空,梳蟬卻覺心似乎也隨之空了,漸漸連痛都沒有了。
這日午睡起來,便听宮人回報道皇上下旨將齊才人自冷宮中放了出來,梳蟬淡淡應了一聲,那宮人又道︰「娘娘,薔美人瘋了。」
臨夜宮人又來回報,齊才人雖被放出了冷宮,然去接齊才人出宮的宮人見了齊才人都是大驚,齊才人花顏之上竟是多了幾條血紅傷痕,傷痕已是結痂,太醫剛剛看過,只道傷的太久,又未用藥,便是痊愈,必定留疤了。
而齊才人在冷宮住了近三月,冷宮苦寒,又是每日等待聖旨賜死,驚嚇折磨之下,早已神思迷亂,听聞此話,更是當即發了狂。
梳蟬怒道︰「你們都是怎麼看著的!」
那宮人不敢接話,梳蟬緩了怒氣,道︰「齊才人是怎麼傷的?」
「奴婢听說是被貓抓傷的。」
太後厭惡薔美人,薔美人自瘋癲之中又自招認了當年害死了薇才人,因此今日午後,太後已是下旨將薔美人打發進了冷宮。
因此听聞宮人之言,梳蟬不由道︰「送進去一個瘋了的,沒想到接出來的這個還是瘋的,算上華妃,這宮里瘋了的還真不少。」
那宮人道︰「太後听說齊才人瘋了,當即便要將齊才人再送回冷宮,只是皇上不肯,听寧德宮的人說太後也快氣瘋了。」
梳蟬听了便厭倦道︰「他為什麼不肯?本宮倒覺著冷宮里都比外面好許多呢。」
宮人不敢接話,退了出去,次日臨夜,宮人卻又來回道︰「娘娘,剛剛冷宮里傳回消息,薔美人暴斃了。」
梳蟬冷道︰「什麼叫暴斃!」
那宮人忙道︰「奴婢听說薔美人是吃了冷宮中的一種蒼耳子果,所以——」
梳蟬冷道︰「冷宮偏僻,雜草叢生,生了蒼耳子果也不足為奇,不過卻是第一次听說能吃死人呢!」
那宮人道︰「其實那蒼耳子果雖有毒,也不一定致死,只是太醫們听說是冷宮,誰都不願去,薔美人足足熬了一天才斷了氣。」
梳蟬嘆道︰「去吧。」
宮中只是幾月,便死了兩個嬪妃,怨恨陰氣太重,宮中眾人都是惶惶難安,甚至流言漸起,都傳宮中有冤鬼作祟。
太後不勝煩擾,叫人自宮外請了道士來,鬼未驅逐,那道士裝神弄鬼,反倒嚇壞很多人,流言更甚。
梳蟬听聞後冷道︰「還要往哪里驅逐?這宮里哪里有干淨的地方?」
這日午後,無傷卻是帶了親自抄寫的一卷金剛經來,翠翹道梳蟬仍是午睡未起,無傷便道︰「將這經書放在檐下吧。」
無傷在榻上坐下,道︰「這藥味怎麼一直不散?」
翠翹道︰「大人,皇後娘娘如今已信不過太醫院了,所以都在這宮里配藥熬藥。」
梳蟬醒來後,見了無傷,道︰「妹妹最近又配了幾服藥,正要著人送去給大哥呢。」
無傷輕嘆道︰「太醫院的人還是要用的。」
梳蟬冷笑道︰「人雖是要用,但到底不能信了,連自小便為我與大哥醫治的萬太醫最後都如此陰險,還有誰能信得過?張太醫之流更不要提了。」
無傷道︰「葉伯去為父親守墓了,過些時候,我讓葉伯到太醫院吧。」
梳蟬嘆道︰「妹妹又要大哥憂心了,妹妹無用,到底沒能毀了冬宮——」
無傷勸道︰「莫憂莫急,來日方長。」
而話到此處只能斷了。
無傷走後,梳蟬便叫翠翹去準備蘭湯,並吩咐道這幾日都要齋戒,以抄轉輪心經。
臨夜宮人送了幾幅畫過來,原是中然嫌宮中畫師畫的與民間買來的門神都有些不神似,這幾日便親自畫了幾幅,叫人送到了廣夏宮幾幅。
梳蟬看著那畫上的胡敬德與秦叔寶,冷淡道︰「既是皇上好意,本宮也不敢拂逆,掛在廣夏宮的大門上吧,自今日起,誰都不許再自大門進出。」
翠翹聞言一驚,梳蟬的意思竟是要閉門。
次日清晨,梳蟬正為雲葉挑選珠釵配新做好的繡金枝翠葉紫櫻緞面百合裙,宮人進來回報道︰「娘娘——」
梳蟬對雲葉道︰「這紫鴦花石榴珠釵最配了。」
梳蟬說著為雲葉簪上,道︰「去讀書吧。」
雲葉去了,梳蟬對那宮人道︰「說吧。」
那宮人道︰「今晨畫眉宮的宮人開了宮門,便見齊才人在畫眉宮外的合歡樹上自縊了。」
梳蟬聞言緊緊皺眉,玉梳啪的一聲就摔在了鏡台上,宮人都已不敢再看梳蟬的臉色。
梳蟬深深一嘆,許久方道︰「昨夜下了雨,想來合歡花也落了滿地。」
翠翹在一旁听著,只覺驚怕至極,她服侍梳蟬已久,而那日自寧德宮中回來,卻是一點也猜知不得梳蟬的心思了。
梳蟬忽然笑道︰「本宮護著的人一個個都是如此了,不知何時才輪到廣夏宮呢。」
翠翹聞言,端著湯盞的手上一顫,險些打翻在地。
梳蟬看了她一眼,溫和一笑,竟如春暖。
枝頭葉片颯颯,似乎磨得人耳都澀痛,而窗外秋雨,終于有了淒涼之意。
年華如生翼,飛逝之時,宮中養尊處優,梳蟬對鏡梳妝,只見容顏尚無痕,細紋卻在心上堆沉。
畫眉宮中,中然竟是命人用白玉石砌成鵲橋如月,而那橋便是綿蠻在傷病中夢里所見,中然畫下後便叫人建了這座橋,將宮中一處清泉連了起來。
清泉旁的假山之上,幾個女子裝束宛若天人,每個山洞中坐著一個或兩個人,或笙或簫,或琴或瑟。
已是十月了,中然站在泉水旁,仰首看著綿蠻在假山上起舞,綿蠻擎著花枝,緩緩起舞,旋腰翻身,竟是輕盈落在鵲橋一端,看著中然,杏目含情。
中然便恍惚的也上了橋,兩人慢慢走近,泉水中的倒影慢慢蕩漾。
藏身樹間,梳蟬冷冷看著,冷冷笑著,綿蠻到底還能有什麼花樣,也便不過如此。
綿蠻那日傷的極重,可見下手當真極狠,命懸一線,若非太醫全力醫治,宮中續命靈藥用盡,只怕早已香消玉殞。
而那金釵刺中的傷處一旁,還有當年在郊外遇刺之時,綿蠻曾為中然擋了一劍所留下的傷疤。
中然心上之痛,可想而知。
綿蠻終于重獲了中然的恩寵,中然下旨重建冬宮,更是夜夜留在畫眉宮中,歌舞如初,而那日諸多人證指證綿蠻,中然竟不再追究,宮中眾人終于明了,綿妃得寵之深,已不能測。
回到廣夏宮中,梳蟬去看雲葉時,雲葉正在吃茉莉蜜橘。
梳蟬笑道︰「這幾日貢橘進宮,雲葉可吃的解饞。」
雲葉抿唇一笑,一臉饞相,梳蟬又道︰「茉莉雖能疏肝理氣,健脾和胃,卻是辛香偏溫,蜜橘也是性溫,雲葉易生肺火胃火,還是少吃些。」
雲葉聞言放了碗,竟是輕聲一嘆,梳蟬見著雲葉嬌稚的臉龐如此,不由一笑,心上卻忽然一酸,雲葉最是嘴饞,如今不經勸便不吃了,這樣小的孩子已知自制收斂,可見病發時有多難受。
入夜之時,宮人忽然送來邊關急報,契丹君主耶律薛離親率大軍渡過木倫依河,繞過黑城,東寧侯樓靖臣竟不能阻,退回碧水城,契丹軍一路與安國國君嚴旻會和,兵臨蘭棹城下,蘭棹城一時危急。
梳蟬放下戰報,輕聲一嘆,薛離攻不下黑城,竟去打蘭棹,樓靖臣雖一時未能阻,蘭棹城守將蘇濱將才雖不十分出眾,也當能守一時,然戚國若派大將前去,屆時與樓靖臣合擊,薛離孤軍深入,如何能全身而退?
梳蟬不由沉思,薛離謀略非是一般,如此連她都思慮的到的處境,他為何要以身犯險?
梳蟬低首看向手中繡絹,這一幅酴花自鎖繡改為平繡,針法漸多,絲線之色也用的多了,不再純色一片,梳蟬卻仍是不滿,拆了繡,繡了拆,卻是連繡圖都不必再描了,而是隨心繡所思。
然而這終究只是刺繡,行軍之事,梳蟬自是不及心誠,卻也知縱是心誠也不得隨心而為,須得先謀慮而後行兵,薛離此舉,究竟是為何呢?
戚國的戰事一直都是由心誠去憂心,只是此次,梳蟬不知為何卻覺難安。
門上忽然急叩,翠翹進來,道︰「娘娘,剛剛宮人來說,冬宮失火了。」
中然下旨重建冬宮,然不及一月,剛剛修建起來的基架竟是付之一炬。
而冬宮失火,帝台街頭巷尾竟皆是百姓拍手稱快,都言此放火之舉乃是為國之大義,更有小兒歌謠曰︰「鯧離水,蛾撲火。」
這兩句歌謠取其首字諧音嫦娥兩字,暗指綿蠻,而鯧離水,蛾撲火都是死路。
滿城如此,中然無法不有些微耳聞,心上震動,之後三日都未再去畫眉宮。
而今蘭棹戰事漸緊,蘇濱不是薛離的對手,只得死守,中然憂心戰事,舉國亦是關切,冬宮失火之事便漸漸淡了下去。
然戰事如此,朝中除卻老將蘇竟,竟無人敢出列前往蘭棹迎敵薛離,中然顧念蘇竟年老,今歲又犯了寒疾,心下猶豫,只是戰事不容疑緩,中然便要準奏,無傷忽然出列請戰,滿朝都驚。
無傷道︰「微臣曾前往蘭棹,甚是熟悉蘭棹地勢,契丹兵馬雖盛,微臣只帶兵布局,守住城池,時日一久,契丹人馬疲乏,再以東寧侯出兵威懾,此戰可不戰而勝。」
無傷到底是書生,中然猶疑許久,朝中眾人亦是爭持不下。
然而這夜,朝中忽然再次接到戰報,契丹軍馬突襲黑城,冠軍將軍葉心誠竟不能守,棄城而退守蘭棹,契丹兵入黑城,殺戮三日,滿城堆尸如山。
滿朝震驚,至此戰報傳回,帝台城中眾人方知,蘭棹城下帶兵之人竟是契丹蕭皇後,圍攻蘭棹亦只是疑兵之計,真正的契丹國主一直都在黑城之外,伺機而動。
梳蟬在宮中得知此事,亦是大驚,心上所恨,卻是竟不曾想到。
而席咸正在黑城,雖然安國興兵奪城,但席咸作為參軍並無兵權,在此情形之中竟還能連夜召集城中殘兵在城牆上布下疑陣,一時抵擋了安國數萬大軍的沖擊,護了黑城一城百姓連夜逃到了蘭棹,而作為將軍的心誠,卻是節節敗退,相較之下,席咸被封了監軍,而朝中上書彈劾心誠的折子卻是連無傷都壓不住了。
朝中危急數日,又來回戰報,蘭棹被困多日,糧草將盡,無傷今日早朝之上再次上書請戰。
契丹來勢如此,想來中然此時定是憂心不已,梳蟬心上一嘆,有多久未見中然了?
竟是不記得了,而心思轉動,梳蟬卻對宮人道︰「去吩咐備車,本宮要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