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傅姨泡茶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此刻,她挽著髻,穿一件印染著墨綠色繁花絲綢旗袍,手腕上綴著一彎翠綠玉鐲。當她泡茶時,她會跪坐在墊子上,姿勢優雅地擺弄著精致的青花瓷茶具,上海女子的精致復古與江南女子的細膩溫婉在她身上得到極好的糅合與展現。顧辛涼正襟危坐,目不轉楮地盯著那看似繁復的泡茶工序;在她面前是一行擺開的青花瓷茶杯,傅姨正手扶茶壺往內注入綠色水柱。
顧辛涼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茶水好似一汪淺淺的綠潭,清澈見底,綠潭上面還縈繞著一團白霧。她品了一小口,「哎——」傅姨正要出手阻止,顧辛涼便 的一聲,手連忙捂住嘴。傅姨無奈地看著她,「剛泡出來,太燙,還喝不得。」
「伯母,檀州什麼時候回來?」梁魏明在墊子上跪坐了半小時,腿早都麻了,只想快點月兌離苦海。
「你這小子,這麼快就坐不住啦?」傅姨一語就點破他的小心思,「剛剛來的時候不是說沒問題嗎?」
梁魏明沮喪地低下頭,「唉,實踐出真知嘛。事實證明,這真不是人坐的——」說著,他改跪坐為伸開雙腿,終于受不住,懶洋洋地癱坐在地上。
「還是林可和霜陽坐得住,周然今天也難得沉得住氣。」傅姨朝他們投去滿意的目光,踫上了一旁顧辛涼滿是委屈和無聲控訴的眼神,微微一笑,「辛涼你是這里唯一的女孩子,給我挺直腰板來,好好坐。女孩子要有坐相,不像男孩子坐得住就已經很不錯了。」顧辛涼只得重新挺住悄悄放松下去的小腰板,心里有點埋怨傅檀州的遲遲不歸。
李維駁和陳辰先後表示小腰板要挺不住了,和梁魏明呆一塊涼快去了。
不多時,傅檀州就回來了。他一進客廳,看到全是他的小伙伴們,一怔,「怎麼都來了?」
「檀州,我帶了一張唱片來,正好想借你的留聲機用,放給大家听听。」林可說道。
傅檀州點點頭,「行,在我房間里,我去拿下來。」
待傅姨去了廚房,梁魏明朝李維駁努了努嘴,「我這可真是頭一回為藝術獻身啊,為了一首曲子在這呆了老半天,腿都發麻了。」
李維駁剛要說什麼,就被從樓上下來的傅檀州手里的東西吸引住了。待到近處里一看,才看清這留聲機的機殼是由貴重原木打造而成,完全凸顯古樸高雅的風範,鍍金立柱和精心設計的花飾則是點綴了它獨有的富麗堂皇的氣質,真是一件上好的收藏品。林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但又收了回來,先禮貌地詢問了它的主人的意見;傅檀州點點頭,林可便小心地觸踫了那厚重的深棕色機殼,它的表面如此光滑,甚至能倒映出模糊的人影來,可以看出它如何地深受歷屆主人和客人的喜愛,以至于經受了無數次的輕撫。林可的臉上露出了獨屬于音樂迷的滿足笑容,小酒窩在他淡色薄唇旁邊若隱若現。
傅檀州把它放置于桌上,林可拿出那張黑膠片,在傅檀州的協助下,黑膠片終于在它的舞台中如同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少女獨自在燈光下翩翩起舞;美妙的音符從鍍金立柱里往外吐出,奧黛麗赫本的原聲獻唱越過了無數時間趟過的河流終于準確無誤地落到此處此地,不驚艷,不媚俗,一如她的本人,但有屬于她以及她的時代的清新美好。一時間,客廳內一片安靜,唯有明快中略帶憂傷的嗓音在室內來回飄蕩。
「晚上留下來吃飯吧。」傅檀州提議道,開學以來他一直忙著,周末也沒去景園,基本上都沒踫見過他們。
大家都表示同意。
顧辛涼打算去廚房給傅姨打打手,誰知反而被她推了出去,「辛涼你去和大伙們玩吧,這里有阿姨跟我,你來了反倒更加手忙腳亂的。」顧辛涼只得無奈地返回客廳,眼角一瞟,看到周然仍舊坐在剛才的位置,肖霜陽和林可早就離開了坐墊,只有他一人,呆在那束暈黃的淡淡燈光下,手執著茶壺,反復練著泡茶的動作。顧辛涼不由地走了過去,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了,這時她才發覺周然執著茶壺的十指分外好看,縴長、細白,每個指甲都修剪得圓潤而晶瑩,此刻,這雙好看的手正捧著一個小小的青花瓷茶杯,上面冒著騰騰的熱氣;顧辛涼抬眼,那雙手的主人正眼含期待地看著她,「試試,我泡的。」
顧辛涼心頭一動,接過茶杯,呷了一口,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燙;于是她一口氣就干了整杯,喝完後她馬上抽出一張紙巾擦了下嘴——
「什麼啊,茶渣都出來了。」
周然噗嗤一聲地笑了出來,「抱歉,抱歉,這個是附送的,不要介意嘛。」
「除去茶渣,這茶泡得還算不錯啦,味道剛好,不會太濃太淡。」顧辛涼真誠地評價道。
周然被表揚以後,嘴角悄悄上翹。他也給自己倒了一小杯,嘗過以後眼里是忍不住的洋洋得意,毫不臉紅地自我夸耀道︰「我泡的茶真好喝。」顧辛涼嚴重懷疑,要是他有尾巴的話,估計早就翹了起來了。
他們倆一邊品茶,一邊吃一旁的糕,飯前的甜品不知不覺便填飽了他們的肚子,所以吃飯的時候顧辛涼和周然都只是夾了幾筷子,就匆匆地停了筷子。還好陳辰幾人戰斗力強,飯菜很快就被解決得一干二淨,傅姨對著空空如也的碟子心里倍感滿足,還囑咐他們有空多來。梁魏明嘴上是應著,心里倒想著還是少些機會來,一來就要和精神上都要受苦,想想都覺得苦逼;雖然這里的飯菜好,但是,類似于打坐這種精神上的折磨還是饒了他吧。
周然走前叫住了傅檀州,「有空還是多回來景園啊,高中不會那麼忙吧?」
傅檀州嘆了口氣,「我是新生代表,所以開學會比較忙。放心吧,沒過多久就差不多可以閑下來了。再說,現在景園有你,我沒什麼可擔心的。」
周然看了看在門口笑鬧的幾人,傅檀州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周然轉頭看他,神情認真︰「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老大的形象,可不能拋下我們不管。我們都會努力跟上你的步伐的,跟你考上同一間學校。」
傅檀州一怔,驚訝于他說出這番話來。因著周然從來不像其他人那樣會妥帖地服從自己的命令,他總是有自己的想法,偶爾還會跳出來反對他的意見;他知道周然不是故意和自己唱反調。有時,他會覺得周然就像是另一個他,果敢、利落、聰明、敏捷。只唯獨有一點不同︰如果說傅檀州是一片冰冷的初雪,那麼周然就是那一叢跳躍的火,注定要生性不定。
「感動」,傅檀州很少有這種情緒,或者說他不知道他從前是否經歷過感動;但此刻,他的內心真的被一種名為「感動」的情緒突如其來地擊中,還有什麼比一個少年坦誠的信任更來得讓人感動的呢?呆愣半晌後,傅檀州露出罕見的微笑,不是平常那種淡淡的笑,是唇角明顯上揚的微笑,「好,一言為定。」
肖霜陽今天玩得挺累的,一上車就靠著顧辛涼睡著了。顧辛涼正待要讓司機開車離開,有人敲響了車窗。她徐徐地降下了車窗,露出一張熟悉的臉龐,是周然。
「走啦?」
「恩,霜陽已經睡著了,小聲點。」周然這才發現有一個黑色的身影倚在顧辛涼的身上,他的眼里劃過一絲不悅,但沒說什麼,只是朝她點點頭,「好吧,早點回家,路上小心。」
「知道了,你也是。」顧辛涼低低地回道,正準備要升上玻璃窗。
「哎……等一下。」周然仍舊保持著俯低身子的姿勢,一雙漂亮的鳳眼一瞬不瞬地直盯顧辛涼看。
顧辛涼心有預感地抬起頭來,她的心,用著比以往平常更有力的節奏跳動著。周然把臉湊近到顧辛涼的眼前,顧辛涼只覺得眼前一黑,便踫上了他高挺的鼻子,和九月份里他略顯干燥的唇。沒有絲毫意外,一切好像是有預謀地無聲進行,顧辛涼沒有驚慌,沒有失措,不躲,不避,迎上了秋天的第一個吻。
一直無聲地抗拒著站在門外的那個人,堅持他手上拿著的是錯誤的鑰匙,蠻不講理地不讓他有絲毫機會來驗證這是不是一把對的鑰匙;有時她也會從門孔里偷偷往外窺一眼,那個人還手拿著鑰匙,簌簌等待;不知何時,她心軟了(她知道這只是遲早的問題),但她始終沒有打開門的勇氣,他亦在門外徘徊良久,她靠著門,感受著自己因為知道他在門外、因著他的漸漸靠近而跳動不已的心,一股驚顫的暖流游竄于血液之中。
今夜,月如雪痕,寒星微亮,秋風一陣陣地拂過枝上的花頭,驚顫了沉寂已久的心。只听到,「 嗒」一聲,門鎖開了,映著女乃白色的月光,那人走了進來,慢慢靠近她;月光下,兩個身影,漸漸重合在一起。
所有一切,都剛剛好。分秒不差。
包括肖霜陽突然顫動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