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想減少村鄰注意,劉學林還是忍不住,收麥後買了兩塊地,攏共七畝。一是這兩家兩地塊挨著六畝地,中間只隔著十來步,干活來回省路省事;二是便宜,兩家或者賭錢賭光家財,不得不變賣還賬;或者是吸大煙吸淨能賣的東西。
別人不願買,還想等著壓低價錢,一時兩家不湊手,只好央求劉家無論如何,看在街坊面子上買下來,實在不行,先給一半價錢。劉學林挨不過情面,咬咬牙,買了!
後來他叔說,以後買地,不要貪圖多,要看地塊好。一畝好地,能頂三畝孬地,還不惹人眼紅。所以也暗自得意,心里不住禱告蒼天眷顧。
但是接著問題也來了,好地十三畝,原來自家孬點地十二畝,合起來,二十五畝,兩個半勞力,種不過來呀!怎麼辦?劉學林撓頭了好幾天。
像地多家戶,雇長工,往往和家主合不來,鬧別扭時候多,還得好吃好喝,比對祖宗還客氣,自己怕是伺候不了。雇短工,忙時不好雇,價格高,干活胡七胡八,還不夠生氣哩。長工不行短工不中,咋辦?思量來思量去,猛然,他醒悟了︰對鄒家春臨時接濟,看似自己吃虧了,在外人眼里,卻是又行善;在自己這一面,又靠住個勞力,干活來,不干活去,不管飯,全憑雙方講個「你仁我義」,也不用別扭,雙方誰的臉色不用巴結,且不存顯露自家錢財……
中,他一拍大腿,這樣行。反正春冬天,自己有的是糧食,比放高利貸還強。不過,也得選對人家。鄒家春這事就不很合算,人也偷奸耍滑,不是實在人家,用的多了,容易招禍哩。要找,得找能下死力氣,做活細巧的實誠人。
從此,下地時候,不光做自家活,路上來來去去,他就留心察看鄰家地塊,誰細法,誰實在,誰家田地收成咋樣,誰家糧食不夠用,誰家婆娘過日子邋里邋遢……缺糧的,天黑人少時,背十斤半斗地踅模進家,悄悄送去。人家再三感恩,磕頭作揖,自己也順便把話說清楚。就這樣,臨近年關,和來年春荒時,他給三家送了糧食,三升兩斗,絕不量多,顯出富裕。其余家戶,有沒有吃的,他不關心,上門討要,拿出事先備好的菜饃饃,猶猶豫豫,最後只給一個。人家看他們家吃的也是這,不好意思多要,他也不想張揚。這是後話。
收了麥子,種玉蜀黍時候,劉學林腦子里盤算,好地產出了二百斤三十來斤小麥,孬地一百四十四斤。兩項對比,孬地還抵不上投入的汗水哩。人勤地不懶,古話欺騙人哩!
自己這十二畝薄地,比對兩個男孩還精心,沒日沒夜和爹撲在地塊上,翻地,翻的比別家深半尺,耙地就差那篩子篩土面哩;爹見天撿拾糞,家里漚制肥料,全施到里邊,一泡尿,憋著也要解到自家田里。成天驢子一樣栓在十二畝地里,出糧量,咋就喂不飽肚子?
天爺哩,你就這樣看顧辛勞的人哩!
土地為自己帶來什麼?驢一樣役使、盤剝?人命恁賤哩!九年當家,劉學林吃盡了薄地的苦頭,即使睡在床上,也要盤算,咋著從土里摳出金銀哩!咋哩?貧困、卑怯、無助,都是土地帶來的;活下去,有飯吃,家族苟延,在村里能直起腰桿,還是這不會說話的土地!
有時候,劉學林也想找個風水先生看看自家祖墳?再細想一想,劉學林還是心疼那幾文錢,為啥?
在鄉間,這樣的人並不是很多,方園三七十里地面,也就一到兩名。一到兩名,再多,養不起。
生命如果是樹,好的墳地就是一片沃土,生命將根深深地扎入吉穴的深處,從那里吸取養分。好的墳地,那千山萬水的脈氣,會像海納百川一樣源源而至,涵養著這一片生命的景觀。這是一種令人驚嘆的生命氣象,只有高明的風水先生才能真正感受。
司馬農是方圓三五百里少有的大村︰三千七百多口人。每月逢三趕集,就是初三,十三,二十三,各色人流湯湯不斷,擠的給風飄的麥糠一般。
常有風水先過來趕集。
既為風水先生,無論陽宅還是陰宅,給自己家族選中的,肯定比一般人家更好,家族按理也當更發達,可是幾乎所有的風水先生,卻是一些清苦的人,多清瘦,穿粗布衣服,同樣為塵世間極復雜、極艱巨的生存事務所苦累,或許終生活動在陰陽兩界之間,常常一臉晦氣。
所以,劉學林不信,依靠風水先,能改變自己受窮窘況。可能別人有,劉學林打拼這幾年,還是相信,沒有腦子,沒有勤勞,啥都是胡扯哩!
今年,要不是大清沒有了,得以積攢二兩多銀子,這是老天爺憑空掉下的本錢哩,自己才緩過氣來︰集上踫到的風水先,可曾告訴自己——大運來了?
再就是叔佷合議的種植大煙——究竟起來,大清沒了,就是自己運氣哩。
運氣來了,要沒有合手的勞作,等于沒有哩!
這點,劉學林深有感觸,也深受啟發,腦子開始更加活絡開來。
勞力問題解決了,種完秋,一般有一個半月,是閑暇時候。往年是在地里磨扭,淨瞎耽誤日子。今年他盤算好了,得添個大牲口,騾啊馬呀,不能自家獨買,萬一有個閃失,可賠不起哩!
人還有個頭疼腦熱哩,牲口和人,隔著肚皮,你能當牠家?
他和劉少堂、柳大寬合議了幾次,決定三家各出一份錢,共同買頭騾或馬,主要是騾,喂養省事,也不下駒,不耽誤忙季使用。
隨後,三家男人上集市找著信任的經紀客,談好騾馬要求,商議最高價錢,等了一天多,就給牽來了。
四尺五高,丈七長,棕黑色,可能經紀客打扮的事,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明晃晃發著油光,渾身的每個部分都搭配得那麼得當,每塊骨頭接縫處,高高鼓鼓,都顯示出力量,讓人一看就覺得那麼柔和,那麼健美。「 兒—— 兒——」揚長脖子喊兩聲,雄壯響亮,可比戲人吼幾聲震耳朵哩,把附近幾家大人小孩,都給招出來看稀奇。
「哎,看踩著!」柳大寬有點膽小,看見孩子朝前圍攏,趕緊擺手。圍著的大人,七嘴八舌,你說這兒好,他說那地方強,熱熱鬧鬧爭辯哩。
李大頭打遠處走來,看見前邊圍堆人。問徐二,「咋哩?」
徐二望望,「有騾……在劉少堂家門口……」
「算了,別看了。」李大頭覺得心里有點酸味。
這近一年沒有收稅,家里額外進項自然也沒了,日子好像少了滋潤,以前村里誰見,有頭臉的趕緊過來問安;沒臉面的,趕緊低頭走過去。現在可好了,隨便誰都能買牛買馬了?
「嗨!」心里不耐煩,惡聲惡氣地說,「繞過去!」
徐二奇怪︰李少爺剛剛心情很好,怎地突然變了?趕緊對馬夫說,「轉向,朝廟前街走!」
三家各試用一天,覺得沒有毛病,就付了款。
三家中,劉少堂家地稍多,三十二畝八厘;劉學林最少,二十五畝三厘。但三方議定,農忙時各家一天一輪換;閑時,誰用誰養活。在誰家有病,誰看。誰不用心照料,另兩家有理,第三家無償退出。三家日子都過得去,又都是實實在在的莊稼人,牲口看的,天般大,把騾子照顧的,比親兒子還周到。所以後來合作中,都沒鬧過紅臉。
買好騾,按照事前商量,劉學林先用。反正閑季,有點活,人力氣還用不完,哪舍得用騾子?且不說,一天一夜草料用度?三家瞅這季節買騾子,也是算準了賣家心思,這樣費了比平時少三成銀子——農家誰算計不全全俱到,那日子能算日子嗎。
有了騾子,劉學林按設想和另外一家,做種馬生意獸醫的馬六指,謀劃買輛大車。也不要全新,關鍵結實、耐用,怕招人妒忌。
同樣,兩人找了經紀客。說好想法,經紀客眼珠子一轉,說,「那樣吧,咱是熟人,做熟生意。我正好知道誰家急著賣,一時半會真不好湊手。我也不好出面,你兩家出個茶錢,我指點一下。你們去,現銀買,或許價錢還落點。你們看中不中?」
劉學林和馬六指對瞅一眼,「中。咱之間還客氣個啥?這是酒錢。」說著遞過五十文。
「哎呀,太多太多……以後有啥跑腿事,常想著我就行。」
「別客氣。一村子,抬頭不見低頭見哩,俺們巴不得以後還常來常往哩。」
「那,小老兒沾光了。」
果然,按照經紀客指點,他們花了燒劈材價錢,走了十來里到鄰近南胡,買了輛大半新的馬車。一高興,兩人干脆自己拉車回來了。
一路上,路人前仰後合,笑笑戳戳;有認識這輛車的,發兩句感嘆,「蔡主貴家轉眼就敗哩,看養那好兒子……」感嘆原主人的衰落……
騾、車都置辦齊楚,劉學林心中的盤算又劃拉開了。種完秋閑余功夫,不冷也不熱。去年他外出,曾經琢磨過,走路人多,也慢。用車拉客,很少。這樣他就想試一試,過黃河南,人煙稠密,經商人多,自然客旅隨處看見。萌生了拉客的想法。但是,買車,風險大,主要是牲口。經過幾番試探,僅僅花費不到二兩銀子,終于辦成這件大事︰你說他高興不高興?也讓他證實了,只要做本份事,願幫你的人,還是有的。
為防意外,劉學林專門上街買了幾樣菜,向柳瘸子打听出門在外的稀奇古怪,免得外邊人欺生;到叔那坐了坐,討教行走規矩。
他叔倒是支持他外出,從他人生經歷看,亂世來了,你得有提前安排,免得臨頭手忙腳亂措手不及,那才是人的可憐。
他叔佷倆曾說過時局,腦瓜子想到一塊了。劉學林腦筋不缺。經手家後,天天和土坷垃打交道,屁大的地方沒見過,兩眼一抹瞎,缺歷練。看到佷子能彌補短處,又事事謀劃,立穩腳跟,分外高興。又說了些從他爺、爹時的經商見聞,一直後半夜了,才分手。
又花了三錢銀子,配齊轡頭、韁繩之類,加上外邊可能用的物事,打點整齊,給爹說說,他爹也不吭聲。叮嚀婆子照顧好爹,別落下煙泡……第二天,趕著馬車出發了。
快走出村口,他一拍腦門,「啊呀,混賬。」趕緊吆喝住騾子。跳下車,掉頭疾走。
「就知道你出門前,要拐我這一趟。等你好幾天了!」李大頭滿面笑意地招招手。
「嗨呀,哥呀,忙糊涂了。罪過罪過,這不趕緊跟哥賠不是了。」
「是我腿懶。該我去跟你送行。」
「折殺弟弟了。這回我出去,不知哥有啥吩咐的?弟弟一定照辦!」
「沒啥,沒啥。家里有我,你安心闖蕩吧。徐二——」
「哎,少爺您找我?」
「把我備好的禮,拿出來。」
徐二顛顛抱來個油紙包。
「這還是我父親當年外出時,常用的防寒寶貝。不管冬夏,都帶著。你備著吧,說不定有大用。」
「哥,這……咱伯的……」
「別分你我了。要是瞧不起,那我……」
「啊呀,哥!太貴重了。」
「咱伯出去那麼多次,沒有一次意外,也算是保佑哥哥一路平安吧!」
「哥,叫我咋說哩!」劉學林看著那樣厚實物件,兩手搓著,不知咋感謝人家哩。
「兄弟,一路自己保重!」
「中!」
望著遠去的背影,李大頭心情復雜。他爹告誡他的話,他是不會忘記的。忘掉一個潛在的老虎,那是給自己挖墳哩。看這段劉學林作為,還算守著本分。要是他一直這樣,這「哥弟」做著,自然沒有擁擠了……
想到這,眼里閃過一絲殺意︰誰擋道,搬走誰。哼!九十多年的村王氣,從心底發出!
劉學林心情也復雜。對這個四代交情在內的異姓「哥」,他莫名地保持股提防——雖然他說不清為什麼。
惺惺惜惺惺,漢子遇漢子,那種兩邊包含著的雄風,天然地踫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