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高、郭兩家終于還是把這婚約兌現了。
因為芷瑩媽媽還不能出院,郭家以郭孟龍和田影華的名義給高家送了包括現金在內,總共五十萬的彩禮。這數字對郭家來說真的是九牛一毛,可是高家母子已經很滿足了,覺得備受尊重,更不可能疑心這場婚事。
由于急著解決遺產危機,再者郭敬儒的身體狀況也頻頻告急,郭家催著二人趕緊登記,並前往英國。
芷瑩還沒來得及告知好友,只交待哥哥好好照顧媽媽,便和重恆在登記的第二天,一起飛往英國。郭家對外宣稱二人是去英國度蜜月,一則為避免外界對郭敬儒身體狀況的擔憂,二則就是盡量淡化大家對這「媳婦」的關注度。
這樣一個一窮二白的家世背景,可怎麼向外人道呢?。
而對于芷瑩來說,除了媽媽的身體,除了對于郭敬儒的好奇,她什麼都不放心上。當然,有很多事情也不是她可以理解的。
終于,經過長途飛行,二人抵達英國國際機場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一出機場,便有兩名西裝筆挺的職員開著黑色寶馬在等候。職員一見他們便趕緊上前幫忙拿行李、開車門,十分恭敬。郭重恆話也不多說,徑直上了車。倒是芷瑩,很不習慣被人服侍得這麼「妥貼」,不停地點頭微笑說「謝謝」、「不用麻煩了」。重恆差點沒笑出來。
待芷瑩一臉窘態地上車坐好,車子才緩緩駛離機車。
坐在副駕駛上的圓臉職員回過頭來微笑著問︰「大少爺是先回家呢?還是先去華誠山莊呢?」
「先去華誠吧。」重恆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墨鏡一直沒摘下來。剛說完這句,還沒等圓臉職員回答,他又問了︰「王律師現在在哪里?」
「王律師知道您今天回來,已經去了華誠山莊等侯您。」
「好,我明白了。我們今晚就住在山莊里吧。」
「好的。」
對于他們的談話,芷瑩是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滿心的疑問,可又不好問。直到最後,她真有點按耐不住了,才猶猶豫豫地問道︰「什麼時候去看爺爺?」
「現在。」重恆頭也不回地回答。
雖然還是有點兒不明白,可芷瑩看重恆這態度,她也沒興趣再追問。
好吧,反正也到了這一步,來到異國他鄉,人生地不熟的,除了听從安排,她還能怎麼辦呢?這是上了「賊船」,只能任人宰割了。她是這麼覺得的。
而且,她還必須得緊跟重恆,不然萬一被甩在半路,那可就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了。她對這個還十分陌生的小丈夫很沒信心,只能自己處處小心著。
一路上的繁華與異國風情,讓足不出戶的芷瑩眼花繚亂,在還來不及分辨和細賞的時候,車子便轉入了人煙稀少的山路,但是山並不高。不一會兒,來到一個大門前,高鼻子藍眼楮的門衛敬了個禮後便給予了放行,並不曾詢問。
再進去便更是開寬,一片平坦。透過叢林,隱隱看到一些並不高的建築,疏落地散在各處。
最後車子在一個戶外停車場停了下來。
芷瑩一出車門,就被這里的風景吸引住了。雖是深秋,這里卻四處都綠草茵茵,潔淨的小路兩旁全是各式的小花,遠處樹林則幾乎全被金黃色所渲染。空氣清新,秋風習習,安靜怡人。
車上的行李已經被駛來的電平車拉走,據說是拉到住處放好。而圓臉職員則一邊帶路一邊說︰「郭董在教堂前的草地上曬太陽呢,請跟我來。」
跟著圓臉職員,沿著潔淨的小路向前走,沒走多遠,就看到前面果然有一棟小小的教堂。這時,圓臉職員向他們鞠了一躬,便站在路邊不再前行。
重恆稍微點了下頭,一臉凝重,向那片草地走去。
芷瑩緊緊跟著他,放眼望去,不遠處,一位老者正坐在輪椅上閉目養神,一名女護士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芷瑩心想︰「這位,難道就是郭老先生?郭重恆的爺爺?」
這時,女護士發現了他們。重恆向她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她別出聲。他是不想吵醒熟睡的老人。
走近身邊,他在老人面前慢慢地蹲了下來,看著老人熟睡的臉。
芷瑩不知道他此時是什麼心情,因為他戴著墨鏡,誰也不知道黑黑的墨鏡背後那雙眼楮,是怎樣的一種情感。不過,此時的芷瑩所關心的並不是重恆在想什麼,而是眼前這位熟睡中的老者。
老人穿著厚厚的中山裝,身上還蓋了一件昵子大衣。長形的臉已經沒有了彈性,雙頰深陷,眼眶凸出,斑點與皺紋交錯在臉上。但是,依然能從他濃密的眉毛,清晰的五官看出來,老人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男子,並且端正方剛。筆挺的鼻梁和微微上揚的嘴角,能讓芷瑩想起郭重恆來。
芷瑩莫名地產生一種親切感,更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不明白是為什麼,也許,也許是因為那眉宇之間能找到郭重恆的影子,這是她在異鄉除了郭重恆之外所熟悉的另一張面孔。又或者,或者是因為老人與她爺爺的交情。
「能寫下這樣一紙婚書,這麼渴望我成為他的媳婦,這位老人與爺爺的交情一定非同一般吧?」芷瑩是這樣想的。
「這是我爺爺。」沉默了一會兒,重恆終于輕聲地說出一句話。
果然沒猜錯,他就是郭敬儒郭老先生。芷瑩情不自禁地也蹲了下來,細細端詳著眼前這位老人,心中一陣激動,眼淚差點涌出來。她心中一驚︰「我這是怎麼了?是因為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爺爺的影子嗎?好像也不是。是因為他對于我們高家的深厚情感嗎?說不清楚。」
正在芷瑩迷惑之間,只听得「哼、哼」幾聲,輪椅上熟睡的老人慢慢睜開了眼楮。
「爺爺!」能听得出,重恆的聲音里滿是激動,「爺爺,您醒了,我是重恆……」重恆沒能把話說下去。芷瑩能從他的聲音里听出哽咽。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郭敬儒眨眨迷朦的眼楮,嘴里開始嘟噥起古詩來。忽然,他的眼神停在面前兩個年輕人的身上,嘴角微微一抬,笑了︰「回來了?」
這個時候的重恆終于把墨鏡摘下,緊緊握住爺爺地手,溫柔地說︰「爺爺,是我,您的重恆,回來看您了。」
也是這個時候,芷瑩才看到重恆眼里晶瑩的淚花,並且第一次听到他這麼溫柔的語調,心里突然一陣感動。
那一瞬間,她已經忘記了在這之前,那個清高冷傲的郭家大少爺。她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郭重恆!
「呵呵,回來了,回來的好,是得回來的,是得團聚了啊!」郭敬儒看著重恆很慈愛地笑了笑,突然又目光煥散起來,「誰知身前身後事?盡得一生痴……就是那,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我爺爺就是這樣,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然後一直不停地念著古詩。」重恆模著爺爺地手,喃喃地說著。
「爺爺,我是高培林的孫女高芷瑩,我來看您了。」芷瑩也情不自禁地模了模爺爺的手。
「爺爺,您不是一直希望我娶高家的孫女嗎?我和芷瑩結婚了。現在芷瑩是您的孫媳婦,我們是專程來看您的。」
听著重恆的話,郭敬儒慢慢地點著頭,若有所思地說︰「嗯,孫媳婦,孫媳婦,要娶高家的,要娶高家的。」
听到爺爺這麼說,重恆在心里吃了一驚。他是第一次听爺爺這麼說。在爺爺得病前,從沒跟他提過,只是听爸爸媽媽說,爺爺有跟他們提過要找高家的後人,也只是提提而已。在爺爺得病後,他更不曾听爺爺這麼說過,哪怕是迷糊中的一句話。
難道醫生搞錯了?爺爺並沒有病得那麼重。又或者爺爺慢慢開始康復了?重恆在心里不斷編織著美好的願望。
「是的,爺爺,我們來看您了。我們都很想念您,您知道嗎?」芷瑩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對上爺爺的視線,想讓老人家看到她,希望能把更多的訊息傳到他的腦海里。
忽然,郭敬儒的視線停在了芷瑩身上,眼中閃過一道明亮的光芒,念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話未完,眼里已充盈了晶瑩的淚花。芷瑩突然一陣心酸,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圓臉職員已經來到他們的身邊,向重恆說︰「伯明翰教授和王律師正在辦公室里等著您,想和您談談郭董的病情。」
「好,我知道了。」重恆站起來,把墨鏡重新戴上,重新回到平時的冷傲神情。他淡淡地對芷瑩說︰「你在這兒陪陪爺爺吧,他終于見到你了,應該會很開心的。我去去就來。」
重恆這次來,除了看望爺爺,向醫生了解爺爺的病情外,還有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拿他們的結婚證去找王律師,解除財產轉移的危機。所以,此時他不能再讓芷瑩跟著他,不然財產轉移的事就有可能被發現。
听重恆這麼說,芷瑩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她當然沒興趣知道他們要談些什麼,而自從見到這位老人後,自從听到郭重恆對爺爺溫柔的喊話,她不僅少了許多陌生感,對于害怕隨時被郭重恆甩掉的擔心也減輕了許多。此刻,她也確實很想跟老人多呆一會兒。
郭重恆跟著圓臉職員向伯明翰教授的辦公室走去,才走兩步又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只見落日映照下,芷瑩蹲在爺爺的腳邊,兩人相視而笑,成就了一道溫馨的風景。他心中不禁一動,但是很快又回過神來,快步向前走去。
而蹲在郭爺爺腳邊的芷瑩也想起了自己的爺爺,想著,爺爺如果還活到現在,應該也是這個年紀了吧?想著,當年爺爺是怎麼跟郭爺爺談到他們的婚事呢?于是,她抬起頭對郭老爺子說︰「爺爺,您是怎麼認識我的爺爺的?你們為什麼會訂下這個婚約的呢?我不知道,但是,你們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爺爺,您從沒見過我,您怎麼知道我會是個好媳婦呢?」說著說著,她自己也笑了,「您放心,我會做個合格的孫媳婦,會替你照顧重恆的。」
老人又把目光拋向了遠方,喃喃到︰「該回來了,是得回來了,是得團聚了。」
芷瑩听著,心中一動,便問︰「爺爺,您是想回家鄉嗎?您想回中國,是嗎?」
「家鄉!中國!」老人顫抖著抓住芷瑩的手,看著她念道,「我、我是中國人!我,我是中國人!家鄉、家鄉……少小離家,老大要回啊!要回啊、要回啊!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說著說著,一顆淚珠滑落衣襟。
「是的,爺爺,您是該回家了,在外漂泊了這麼多年,是該回家了。」芷瑩心中也是一陣心酸,情不自禁地流下一行淚。但她沒有擦去自己的淚,而是伸手去擦郭爺爺的淚……
落日漸漸變得金黃,把這如春日一樣的山莊全染成了金黃。郭敬儒呆滯地望著天空,不停地喃喃自語,偶爾露出平靜的笑容,一幅很享受的樣子。
芷瑩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端詳他慈祥的面容,很自然就想起自己爺爺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想听听他到底說什麼,卻總听不清,從音律听來,似乎是在念詩,待要細心辨認是哪首詩,卻又听不出個前後。
就這樣,兩人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風開始漸漸大起來,帶來深秋濃濃的涼意。郭敬儒慢慢眯上眼楮,聲音也越來越小,似是要睡去。芷瑩趕緊湊上前去,替他拉緊身上的大衣,怕他冷著。只听得老人又哼哼地念了起來,這次芷瑩隱隱听到了幾句,只听他念道︰「長亭傷離別,紅豆烙心田,日日盼君歸,妾心似明月。」
听著听著,芷瑩呆住了,心中一片悵然,隱隱地悲戚。正在出神的時候,忽听得郭敬儒大喊起來︰「你、你、你,終于來了!」他說著,一把抓住了芷瑩的手,神情激動。
這反應把芷瑩嚇了一跳,她小心翼翼地問︰「爺爺,您怎麼了?爺爺,您到底怎麼了?」
「你,是你,終于來了!」郭敬儒的雙眼突然明亮起來,炯炯有神,與剛才的游移迷離截然不同,仿佛一個正常人一樣,甚至連吐字都那麼清晰,「我找了你好久,等了你好久啊!好、好、好,你終于來了,我總算沒食言。」他說完,便淚流滿面。
「爺爺,您在說什麼?爺爺,您還好嗎?」芷瑩心中甚是驚恐,看著郭爺爺的神情,她瞬間又迷糊了。這完全不像個患上鉑金遜癥的老人啊,雙目有神,眼神是那麼堅定而清醒,含淚看著她,如同久別重逢,臉上滿是激動和喜悅。
「等了很久吧?難為你了。把你等來了,我也該走了,是時候走了。」淚滑過老人輕輕上揚的嘴角,笑里藏著種種酸甜苦辣,還有安慰。
就那樣握著郭爺爺的手,芷瑩漸漸忘卻驚恐和疑惑,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心酸,淚眼朦朧,仿佛中已經忘記自己身處何方。
「爺爺、爺爺,您怎麼了?來人啊!爺爺,您沒事吧?您別嚇我。」郭重恆的哭喊聲驚醒了如墜夢里的高芷瑩。待她回過神來才發現郭敬儒已經暈過去,雙手卻還緊緊牽著她和重恆。
跟著重恆過來的醫護人員趕緊把郭敬儒送到急救室。
原來這個山莊是個高級療養院,里面除了有如畫的鄉間美景,除了有舒適如大酒店的旅館,更有著英國一級的醫治條件和醫護人員,是由幾位英國華僑集資而建,專為在英華人療養所用,只為華人服務,而集資人中就有郭敬儒。所以,從郭敬儒患病開始,便一直在此醫治療養。
話說經過醫生的全力搶救,郭敬儒算是度過了危險期,一直在昏睡中。
郭重恆默默站在他爺爺的床前,神情甚是凝重。
芷瑩在他身後,看著病床上的郭爺爺,心情同樣沉重。這位改變她命運的老人,無論是相見前還是相見後,都似乎對她無比的珍重。而且間接來說,他也算得上是高家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的一紙婚收,芷瑩媽媽的病、哥哥的官司,還有那套老房子,都會無法救贖。更何況,他還有著與高家先輩撲朔迷離的情誼。
這位如傳說一樣神秘的老人,此刻正站在生命的邊沿苦苦掙扎,讓她十分的不忍。只是那麼短的相見,雖然無法有太多的交流,可是她已經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真的很想多陪陪這位慈祥老人,如同陪伴她自己的爺爺一樣,哪怕什麼都不說,只是相視而笑。
可現在,他還能恢復意識睜開眼嗎?
想到這里,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她仿佛又回到那一年,那個童年里的某一天,站在爺爺的床前,看著一直溫柔微笑、一直慈祥的爺爺慢慢地睡著,慢慢冷卻,慢慢僵硬。當記憶回到這一幕,芷瑩已經開始輕輕地啜泣起來。
「如果你真的很想哭,就出去哭吧。我爺爺很好,他不會有事的,所以他不需要任何人為他哭泣傷心!」突然,站在前面的重恆冷冷地丟出這麼一句。
芷瑩這才發現自己有點兒失態了,趕緊擦擦眼淚走出門外。
確實,郭敬儒已經度過了危險期,還活著。可被你這麼一哭,多不吉利,他的家人心里也會更煩更難受。芷瑩明白這一切,並不介意重恆的冷言冷語,反而有點內疚。可她又不舍得離去,想陪著郭爺爺,唯有在門外站著。
而來到門外,芷瑩才發現還有兩個人在外面守著,一位藍眼楮高鼻子的「老外」,就是剛才搶救郭敬儒的醫生伯明翰教授。
而另一個華人男子,五官方正,戴著一幅中規中矩的眼鏡,身材高大、西裝筆挺,是她沒見過的。雖如此,芷瑩知道必是重要之人,才會守候在這里。
于是,她很禮貌地向二人輕輕點了點頭。
那二人也向她微笑著點頭。而其中那位華人男子還很紳士地和她握手,說︰「我是郭敬儒先生的私人律師王承義,很高興能夠見到你,也祝賀你新婚。你們二人結為連李一直是郭老先生最大的心願,相信他老人家得知你們已經結婚,一定會很安慰的。也感謝你能過來看望他。」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現在是他的孫媳婦,來看望他是應該。」芷瑩笑笑說,「雖然初次見面,可對于王律師,我已經早有所聞。很感謝你這段時間一直陪伴、照顧著爺爺,本來這一切都應該是我們這些晚輩做的。」
「哪里、哪里。郭老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他的品德也是相當讓人敬仰的,我一直敬他如父親。能為他做事,陪在他身邊走這一程,我感到很榮幸。」
這邊正說著話,重恆也從里間出來了,臉色越發的清冷,用英文徑直向伯明翰教授問道︰「照你剛才所說,爺爺的情況就真的這麼嚴重嗎?可剛才在花園里,我看到他的眼神很清醒,最後看著我的時候好像還認出我來了。這不應該是個很好的現象嗎?」
「重恆先生,我曾經听說你們中國人有這麼一種說法,叫做‘回光反照’。而從科學的角度出發,病重的人是有可能出現這種癥狀的。對于這種狀況可以爭取時間進行搶救,確實有改變結局的事例,但是為數不多。而根據我的臨床經驗,一旦出現這個癥狀,病人的病情已經是很重了。像郭老先生這種情況,我本人並不樂觀。」伯明翰教授說完,做了一個很無奈的動作,「所以我的意見是︰你們應該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時間。」
重恆的臉色變得更暗沉了,他沒再說什麼,而是慢慢走到另一端的陽台上,看著夜色沒再出聲,任深秋的寒風吹著他單簿的衣衫。
伯明翰教授搖搖頭,嘆了一聲,繼續回到病房里,而王承義也一臉沉重地默默跟了進去。
空間是那麼的凝重,除了風,所有東西都凝固在空氣里,悶得抑郁,尤其是人心。
芷瑩看著夜幕映襯下重恆的背影,突然很同情他。
因為她很了解這種心情,非常非常了解,不僅悲傷且絕望。當年,爺爺走的時候是這樣,爸爸走的時候也是這樣。仿佛這個世界離她非常的遙遠,遙遠得陌生。
她忍不住朝重恆走了過去,輕聲說︰「把爺爺帶回中國吧!」
重恆回過頭來,眼里隱現著血絲,緊繃的臉上一對眼楮犀利地看著芷瑩︰「你說什麼?」
芷瑩暗吃了一驚,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咬咬牙說︰「把爺爺帶回中國吧!」
「你真的覺得我爺爺沒希望了是不是?」
芷瑩正想開口辯解,卻听到重恆咬著牙說︰「你不要產生錯覺,以為你是我的誰。如果不是因為爺爺,我跟你不可能有任何關系。你听著,我們家的事兒,你少管。」
一听這話,芷瑩也惱火了,很想把心一橫冒出一句「不願意就拉倒」。可腦海卻突然又浮現出病房里郭敬儒奄奄一息的樣子,想起剛才在花園里那慈愛的目光,所有的氣都「滋」一聲地泄了。
細想一下也就不覺得很氣了︰「最親愛的人正在命懸一線,心情哪里會好呢?心情不好,自然也就說不出什麼好話來。而我又何必與他置氣呢?他再怎麼不好,也不過是個血氣方剛的孩子;他再怎麼不好,他爺爺對我卻是極好的呀!」
想到這里,芷瑩的心情也平復了下來,語氣變得和藹起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我這麼說是有我的原因的……」
「原因?」雖然重恆的語調依舊生硬,可明顯比剛才惡狠狠的樣子好了很多,「不要在這里自作聰明!在英國這邊,有最好的醫療條件,還想去哪兒?而且,伯明翰教授在這方面是世界頂尖級的權威人士,在我出生以前就一直都是爺爺的主治醫生,是最了解爺爺身體狀況的人。回中國?回去干嘛?那里的條件會比這里好?別在這里不懂裝懂、多管閑事!」說完,重恆抬腳便要走。
「可是,爺爺真的很想回去!」
芷瑩的這句話讓重恆的腳步停了下來,但是他依舊沒回頭。
芷瑩見他停了下來,也不管他心里怎麼想,趕緊接著說︰「你知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是什麼意思嗎?你知道‘少小離家老大回’意味著什麼嗎?剛才在花園里,爺爺口里不停地重復著這些中國的古詩,我听得清清楚楚。這麼多的古詩,他為什麼總是反反復復地念這幾首呢?」
重恆不是沒听過這些古詩。爺爺從小就一字一句地教他念,他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些唐詩宋詞背得滾瓜爛熟了。只是在母親的堅持下,他並不曾讀過華語學校,整天都泡在洋墨水里,說著英文和英國小朋友玩耍,與英籍華人的孩子為伴,吃著漢堡、看著nba、听著r&b長大,所以他從來不曾在心里仔細分析、品味過那些他能倒背如流的「童謠」。
今天听芷瑩這麼提起,讓他的記憶一下子被拉回童年,坐在搖椅上听爺爺念詩的歲月。
他記得爺爺跟他講解過每首詩的意思,只是已經太過久遠。就如同一首很久沒唱的歌,再唱的時候,很自然地就能哼出調子,卻總沒有旋律感,味如嚼蠟,讓人很懷疑這歌是否真是這麼唱的。
重恆突然覺得很是心酸,不知道是因為想起小時候跟爺爺一起的溫馨畫面,還是因為自己竟忘了爺爺教過的東西,又或者是因為一切都已物事人非。他搞不清楚,也懶得去搞清楚,因為他的心太沉了,沉得很累。
芷瑩看不清重恆的眼神,因為重恆太高,他又一直抬頭望著遠方,所以她無法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不過,她覺得有些話是必須得說的,至少她得對得起郭爺爺那溫暖慈愛,甚至是待她如親人一般的眼神。
「那都是些思鄉的詩句啊!你知道嗎?剛才爺爺還反復地念著‘中國’和‘家鄉’兩個詞,反復念著那句‘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難道這還不足以證明爺爺的心嗎?雖然爺爺現在不是很清醒,但是越是不清醒的時候越容易流露他潛意識里的想法。如果不是因為思念家鄉,他怎麼會反反復復地念這些詩呢?你是在英國長大的,相較于中國,英國有更多屬于你的回憶。而爺爺跟你是一樣的,他在中國長大,離鄉背景這麼多年,他怎麼可能不思念那布滿他回憶,甚至是記錄著他前半生足跡的家鄉呢?」
說了這麼多,芷瑩覺得重恆似乎並不是很反感,又柔聲道︰「‘思唐’之所以叫‘思唐’,你想過這當中的含義嗎?‘唐’,是西方人對中國的另一個稱呼,你難道一直不知道?‘思唐’、‘思唐’,正是思念中國啊!所以,爺爺把‘思唐’帶回中國,也許就是想要讓這一切都‘落葉歸根’。再說,現在國內的醫療水平並不是你想象的那麼差,你真的有去調查了解過嗎……」
苦口婆心地說了這麼多,重恆還是沒听她說完就走了,只丟給她一個冰冷且有點兒孤獨的背影。
芷瑩很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重恆遠去的背影,突然又覺得他有點兒可憐。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卻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國家;那樣深愛著爺爺,卻一點兒都不了解自己的爺爺。不只可憐,也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