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三刻,四阿哥準時起身,蔡芳寧和徐有發在里間伺候,柔佳與隨侍太監胡大海一同搭起炕桌,冷菜、熱菜、甜點擺了二十幾品,佔滿了三個桌子。四阿哥穿著日月卷草紋羅衫盤腿坐在炕上,睡眼惺忪,夾了口八寶醬鴨,隨即放下筷子,指著桌上的菜問,「這些是你準備的?」
柔佳上前一步,蹲身行萬福,回道,「是按蔡姑姑的吩咐準備的」。
「芳寧有心了,不過……」,弘歷拿起碗,徐有發立馬雙手接過,「拿去給她嘗嘗」。
這個她,到底是指誰?難道是自己?柔佳想著,雖然四阿哥您是天潢貴冑,可這一口您剛才嘗過了,總不好讓人直接咽口水吧!心里百般祈禱,可碗還是不偏不倚的出現在了自己面前。柔佳心不甘情不願的吃下,然後,當然是跪在地上請罪,「奴婢該死,犯了主子的忌諱」。
弘歷笑笑,「起來吧,以後在房里當差,不用那麼拘謹,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這次不知道,下次記住便好了」。
柔佳脹紅了臉,囁囁縮縮,「今早姑姑催膳房增姜添醋,奴婢想是將要立夏,生姜能發暑散熱,于是幾味養氣的菜里就命人放了些姜末,或許是下面的人糊涂給弄錯了」。
「自己錯了就錯了,還扯皮,主子面前強 狡辯,一點規矩也沒有」,蔡芳寧冷面訓斥道。
柔佳的樣子像極受盡委屈的小媳婦,「奴婢不敢,奴婢再三交代,白紙黑字寫了給蘭兒的,還望主子和姑姑明鑒」。
原來在這等著!蔡芳寧覺察到柔佳的真實意圖,不得不刮目相看她倒打一耙的本事。
「就這麼點小事,看把你們倆吵的」,弘歷笑著下了炕,徐有發跪在地上給他穿藍色漳絨串珠雲頭靴,「以後都是在一個屋子里處的人,各退一步。既然是下面人的錯,就該賞罰分明,警個醒兒,讓她們不要欺生」。
整裝完畢的弘歷朝門口走去,徐有發惦著腳棲在邊兒上,拿出把金陵紙折扇裝模作樣的要替四阿哥擋太陽,被四阿哥一手拍開了。四阿哥走在最前面,徐有發和胡大海緊跟在後面,然後才是蔡芳寧和柔佳,剛出門,只見徐有發回過頭對著蔡芳寧笑嘻嘻說道,「姑姑還是先下去把差事辦了吧」。
蔡芳寧想說什麼,忍了忍,終是沒說出口。柔佳隨四阿哥、徐有發等人去到書房。上次分花時,柔佳埋著頭不敢亂瞟,只管中窺豹的覷到一隅,今日重見,得以大觀。紫檀木書案居在正中,西邊窗台的窗檻雕梁畫棟,描繪栩栩如生的珍禽異鳥,與台口相高的翹頭幾上插著時開的海棠、玉蘭、芍藥等花卉,北邊靠牆的書案後面分別列著兩個品字欄桿架格大書櫃,裝滿了線裝書,中間是兩屜相連的後背透空架格,共有三層,比人頭還略高一些,最上面一層擺放的是套綠面書匣的古書,有些還放在了沉香木的盒子里,用可以打開的五色彩紗遮蔽陽光;中間一層是卷軸的字畫,雖見不到里面的內容,但光看軸線的裝裱,也可猜測是價值連城的名家手筆;下面一層倒是空空的,只零落擺了些進貢的物品和西洋的小玩意兒。書案的左邊有個大的鏤空轉心景泰藍嵌琺瑯瓶,中間隔層,斜插著幾幅字畫,再往邊兒上,是櫸木三屏風圍子羅漢床和黃花梨木龍紋衣架。整個書房籠罩著書香、墨香,給人寧靜、沉穩的感覺,偶爾的亮色恰如其分的修飾,不顯得古板,而從陳列到規劃,從色調到材質,無一不是上上乘。
弘歷伏站在小葉紫檀木案幾前,徐有發拿出書冊,胡大海鋪開宣紙,柔佳連忙上前研墨,龍須貢筆掛在架上,筆筒、筆洗、筆覘、水丞、鎮紙、硯滴、印盒、香筒一應俱全,桌面上干淨整潔,柔佳這才發現自己昏了頭,上次瞄見的應是東間的書桌,那上面有累摞的幾十方絕品端硯。
「你識字麼?」,弘歷猛的一發問,柔佳不經大腦的官方回答道,「奴婢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三字經里的幾個大字」。
「哦,是麼?」弘歷的語調上揚,「你倒是愛撒謊」。
柔佳心一驚,仰首瞟向弘歷,弘歷左手抵在桌上,右手開始筆落成文。青目相交,柔佳只覺得有種被看穿的壓迫感,正難堪的又要請罪時,弘歷得逞的彎起嘴角,一語點破,「剛才的菜單是怎麼寫出來的?」
不像是要挑刺非難,可柔佳臉皮薄,還是很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含糊其詞道,「奴婢從小好吃,尤菜名記得清楚,旁的都不行」。
「原來如此」,弘歷放下筆,坐在相配的紫檀木四出頭官帽椅上,悠然說道,「我剛剛也才踫了一筷子,這會子餓了,你既然喜吃,想必是里道的行家,就說些你平日愛吃的東西,我吩咐膳房去做」。
如果說剛才柔佳不覺得四阿哥是在刁難她,那麼現在她的確有被刁難的實感,可能是自己的借口太拙劣,一眼就被識破了。但是,讓她做主點菜,這確實犯了很大的忌諱,且不說今日這麼一出傳出去之後會有什麼風言風語席卷而至,讓自己以後難做人,就是當下,她若點不出合四阿哥胃口的別致小菜,就該吃不了兜著走了。
皇家什麼好東西沒吃過?柔佳只能絞盡腦汁,偏生這時候一急,一個都想不出來。京城里的名物宮里的只會更好,地攤水貨上不了台面,她從小沒出過京,自從十三歲進了宮,更是年復一年的吃著宮女的吃食,偶有賞下來的,因她一直在座冷板凳,也幾乎沾不到邊,更別說這賞下來的還是主子們吃膩了不愛吃的。她真想破例吼一嗓子「蒼天啊」,然後把在高斌書房里偷看的水滸傳扔到四阿哥臉上,告訴他有什麼話直說,別來這麼個損招。
「你既想不出來,就是承認自己在說謊了?」,四阿哥抓住這件事不放,繞口令似的說道,「你在說這個謊之前說了一個謊,在這之後又說了一個謊,我見你的這短短半個時辰,你一共撒了三個謊,我倒要對你另眼相看了」。
柔佳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騎虎難下,心里頂著‘無話可說、英勇就義’八個大字,表面上卻只能和煦微笑,雖然她不明所以,但是一直跟著弘歷的徐有發和胡大海知道他們的主子這是起了興致捉弄,順便也把剛才的事敲敲警鐘。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捉弄的想法多些,還是敲警鐘的意圖強烈些?
「我不喜歡對我撒謊的女人,尤其不喜歡以傷害我去達到目的的女人,你剛才的姜末讓我滴米未進」,弘歷說這話的時候,沒了笑臉,陽光打在他面無表情的側顏上,英挺的鼻梁,雕刻的面龐,不再只是俊美,而是猶如反光的利刃,寒氣逼人,「你剛進房,不懂事,我給了你面子,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被當面戳穿的柔佳厚顏無恥的覺得自己受傷了,心里,很是難過。她抿著嘴唇,點點頭,「奴婢以後不敢了」。
弘歷喝了一口由梅花、佛手、松子泡制的三清茶,臉上露出幾分笑意,帶著寵溺的語氣說道,「我剛才還在想,你要是繼續抵賴的話,我要拿你怎麼辦」。好像,原本就沒有想要拿她怎樣,好像陽光一直都在,從沒被陰雲遮蔽。柔佳輕抬眼眸,她,被捉弄了!
「小海子,去準備些糕點」,弘歷吩咐下去,胡大海出了房間,房里只剩下柔佳和徐有發伺候。
弘歷站起來,繼續抄撰未完的《昌黎先生集》。
「你阿瑪現如今是個什麼官職?」
冷不丁的來這麼一出,柔佳一時沒反應過來,微微一愣,弘歷笑了笑,自顧自地說道,「柔荑,是個好名字,兩淮,更是好地方。有發,你說是不是?」
他說這話的時候,甜甜的帶著孩子般淘氣的笑容,好像什麼都不經意,卻又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胡大海命人上了雙色馬蹄糕、芸豆卷和椰子盞,四阿哥胃口大開,將馬蹄糕吃了大半,然後分別把芸豆卷和椰子盞賞給了徐有發和胡大海,柔佳自然又成了倒霉的接盤俠,將四阿哥的口水納入囊中。接下來的時間,四阿哥彈了一首沒能在黃格格面前彈成的鳳求凰,你能想象和兩個太監排排坐,咽著別人的口水,听‘老情人’的情歌,然後始終面帶微笑裝賢淑的樣子麼?柔佳不能想象,但她確實做到了,四阿哥似乎很‘痴迷’于欣賞柔佳憋屈的樣子,柔佳終于發現‘開朗’的四阿哥其實完全可以用另一個同義詞來形容概括,那就是‘惡趣味’。不過,柔佳不得不承認,和四阿哥在一起的時間,不,應該說是陪在四阿哥身邊的時間,漫長而又飛快。
酉時初,天將要黑下來,門外富察福晉房里的掌事姑姑周阮雲來見,說是富察福晉準備了清熱降火的百合蓮子羹,四阿哥听了,忙不迭的起身去了後院。
正好輪到換值,柔佳因此沒有跟著前往翠雲館。敬退安禮後,她獨自回耳房休息,哪知半道突然沖出來個同歲的宮女,上來就是一口啐,罵罵咧咧,柔佳抬手給了對方一巴掌,喝道,「誰給你的膽子」。
對方被震住了,站在那里畏葸不前。
蔡芳寧‘趕巧’出來,對于這場自導自演的好戲,虛偽的臉上帶著幾分自鳴得意,她假作怒斥道,「讓你去收拾東西,你個不識相的居然跑來犯渾,今晚的飯罰了,不許吃」。
柔佳冷笑,「蔡姑姑打算這樣就完了,怎麼能讓人心服口服」。
「那你做的事,能不能讓人家心服口服?」,蔡芳寧呲牙反問,「才第一天就殺雞儆猴給誰看呢?也不怕將來狡兔死、走狗烹。得饒人處且饒人,想當年我對你可是手下留情的很,不然高姑姑不可能有今天不是?」
被啐的那一口,柔佳沒有擦掉,仍舊讓它掛在臉上,似乎這樣才能讓她心里的怒火持續燃燒,不生廉價的惻隱之心,「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誰先動了壞心思,自己知道!此刻蔡姑姑倒是提醒我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主子今日的話明明白白,我若把她罰去浣衣局,蔡姑姑應該沒有意見吧?」不等蔡芳寧應聲,柔佳拍板定論,倏爾又說道,「就沖她今晚這舉動,再賞三十板子也不為過,不過我看在姑姑的面子上,將這板子先記下」。
蔡芳寧怒形于色,潑口罵道,「小娼婦,得志不要太猖狂,多行不義必自斃」。
「得了便宜就應該賣乖,蔡姑姑若是再這麼口不擇言,不會有好果子的」,柔佳不甘示弱,見到蔡芳寧的眼中冒出憤怒的火光,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