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向清時怨不容,直嗟吾道與君東,坐談足使淮南懼,歸向方知冀北空,獨鶴不須驚夜旦,群鳥未可辨雌雄。」
烏台之下,詬辱通宵不忍聞。
在朝的讀書人,直言進諫;在野的讀書人,梅妻鶴子。只是一言一行,一字一句,皆能包藏禍心。光風霽月,有音穿雲裂石,俄而百千人山呼,趨之如騖,罪行罄竹難書。雪花金的宣德爐里邸報的一角還未燃燒殆盡,簇動星火光芒,此起彼伏,直至全滅。
「高姑姑」,內耳嗡嗡作響,肝火的燥熱使聲音略帶沙啞,未經允許便推門而入,頭插桂花木簪的素面女子,白皙的肌膚如同雞蛋膜一樣吹彈可破,身後粉白黛綠的豐腴臉頰,吊梢的眼角上翹,斜睨了一眼月牙桌上的火爐,里面的東西已化為灰燼,郝春霞勸道,「瓜田李下,人心隔肚皮,要是被瞧見了,少不得亂嚼舌頭根子,你如今席位未穩,老老實實做事才是正經」。
「以前閑的時候多,養成的習慣,這也是算著沒人在房里,才看了會兒」,柔佳不咸不淡地回答,將翹頭案最頂的白玉筆洗里混墨的水汁倒進火爐,剛燒完的銅爐透紅燙熱,呲啦呲啦,水倒多了,快滿的時候又迅速恢復常溫,變回寶融的暗紫色。
「你現在該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笑里藏刀了吧」,郝春霞沒有求全責備,往常對于不贊成的事情她總是反對到底,「我那日瞧你對徐宜瑞還有幾分好感,只怕是識人不清,被人唬了去,她的手段你是沒見識過,要不然史妍芸能安分守己的甘居人下?前日你剛收拾了蘭兒,昨個兒她就讓你啞巴吃黃連的患上風寒,這幾日你且好好休息休息,想一想以後的路,若是覺得我這顆樹矮了,盡管另攀高枝去,我郝春霞也不是小氣的人,只是你我終究算有緣分,我一直把你當親妹妹看,怎麼舍得你羊入虎口,被她們欺負!」,郝春霞頓了頓,又說道,「若是你願意,明個兒我就跟四阿哥回稟你身子爽利了」。
院子里寂靜,平日接觸,郝春霞總是挑在人多的時候、人多的地方,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們的關系,今天一改故轍的掩人耳目,想必,是為了一直杵在身邊不言不語的花顏。這一步棋,柔佳不是不知道郝春霞的用意,柔佳走馬第一天便成功拉下蘭兒,郝春霞唯恐養了只工于心計的白眼狼,念完經打和尚,因此對徐宜瑞那邊的動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僅當頭給柔佳澆了一盆滅氣焰的涼水,而且也是對下面眾人的警醒。經過這次折騰,柔佳根基尚淺的缺陷徹底暴露,獨木不成林,沒有心月復,沒有幫手,她只能在傾軋中繼續選擇郝春霞,做她的馬仔,當然,她也會給她好處,只要她安分,很久的以後,掌事姑姑的位置還是她的,不過,這要建立在她有足夠的能力壓制那些拼命想要後來居上的腦袋的前提下。
「只有姑姑對我是真心實意的好,處處為我著想,替我出頭」,柔佳感激涕零,動情說道,「我是知恩圖報的人,從來也沒生過二心,姑姑說我對徐宜瑞有好感,真是冤枉人」。
她有心,有異心,有二心,有,明哲保身的心。
「其實倒不是個壞事,你畢竟才剛來,風頭太過容易招人嫉恨」,郝春霞出言安撫,方才在床前的憑幾上坐下,搖手招呼面前的人兒,介紹道,「這是如意,我管著外院,時常不在房中,你身邊沒個得力的人不行」。
「奴婢宋如意見過高姑姑」,對方福身行禮,落落大方,柔佳覺得她十分面熟,定楮打量,霍然發現對方是那日端盆照水的小宮女,她負荊請罪時張皇失措的模樣和現在從容淡定的姿態——天差地別。
「平常遣差辦事,只管一視同仁」,郝春霞將她放到自己身邊,果然是兩手準備好坐莊,她不止是幫手,還是監視。柔佳心里感嘆,若不是從進院子的那刻起便偏離了既定的軌跡,她或許會和眼前的人一樣,用晦而明。只是,如今的她沒有機會,沒有退路,只能爭個頭破血流。
始作俑者,好像該怪多言的四阿哥呢!
「姑娘在院子里多久了?」,柔佳客氣地問道。
「回高姑姑,進院子三年多了」,宋如意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兩手交垂貼在髀間,微微低頭,不正眼盯著柔佳,也不左右張望。
「這麼說來,姐姐比我還大一歲呢」,柔佳笑盈盈拉起宋如意的手,嘖嘖稱羨,恭維道,「冰肌玉膚、滑膩如酥,如此豐神冶麗,真真叫人一見傾心再見難忘,可是不該姓宋,該姓左」。
宋如意面帶微笑,「姑姑謬贊」。
「哪有,姐姐平日喜讀些什麼書?」,柔佳洞察,正欲進一步試探,卻被郝春霞打斷,「人家哪像你,不過識得幾個三字經里的大字」。
「姑姑盡瞎說」,柔佳婉轉的眉眼掠過一絲不經意的隱掩,俏皮的回道。她拉著宋如意至長桌前,從夾層的抽屜里拿出個紅木大盒子打開,一排的琳瑯滿目,「我父母親在南方,那里的內畫壺、微雕和留青竹刻這些小玩意兒頗為盛名,她們經常托人捎來,我平日沒什麼可送的人,今日送給姐姐,權當是見面禮,還望姐姐不要嫌棄」。
「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能行」,宋如意拂手推月兌,顯得十分客氣拘窘,可實際卻完全沒有將這些不常見的南方巧件放在眼里,柔佳看向郝春霞,「郝姑姑,等您發話呢」。
郝春霞碧波清澈,勾起的眉梢唇角仿佛在笑,卻又不見親近平和,「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你可就收下吧,不然她今天不會安心的」。
櫻唇含縫,不露片齒,「姑姑這麼說,可是在挖苦我呢,任憑姐姐在四阿哥面前當差,什麼玩意兒沒見過,豈能被這個就收買了」。
「平時不見你這麼多話,今天倒像是換了一個人」,郝春霞意有所指,不欲久留,借口說道,「待會兒人多眼雜,時候不早,我們也該走了」。
「姑姑慢走」,柔佳目送,對于宋如意,胸中有數。
午後閑暇,從床頭上鎖的木櫃包袱里撥拉出皺巴巴的《太平廣記》和《池北偶談》,發黃的扉頁將‘陰暗’的歷史如泣如訴,想當初進宮的時候,柔佳抱著自己一大箱子被截留的籍冊嚎了整整一天,懷著壯士斷腕的決心舍棄了厚重的《文苑英華》、《冊府元龜》和《夢溪筆談》,只偷偷夾帶幾本,到如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頭看到尾,她都能把故事倒背如流。
翻了兩頁,只覺無趣,柔佳伏在案上,頭枕著綿軟的手臂,昏昏欲睡。
「高姑姑,高姑姑」,聒噪的聲音發自外院今年新進的小丫頭書燕,她身量未足,站在門前,團團亂轉,不敢攪擾,卻又實在急的慌,瞻顧著往里伸腦袋。
柔佳手托太陽穴,輕輕揉按,睡眼依舊朦朧,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情這麼慌慌張張」。
書燕低頭答道,「蔡姑姑讓您過去一趟」。
柔佳稍清醒些,「我當是什麼事兒呢,看把你急的」,讓來就來,讓滾就滾,蔡芳寧把自己當什麼了?內殿里既用不上自己,無關緊要的事情不如擱置,殺殺銳氣,「我一會兒過去」。
「這……」,書燕听到答案很是為難,柔佳想起從前的自己,推己及人,便緩說道,「外頭日熱,進來吧,替我整整衣裳」。
書燕進了屋,只覺得里面和外面簡直不像是一個世界,里面的擺設精致講究,涼涼的帶著好聞的香味,香味不是平日點的燻香散出來的,讓人說不上來,只是光聞著就覺得心曠神怡。她兩手交在胸前東張西望,看見靠檻窗的書桌上擺了兩本印花娟面的藍皮書,手一癢,忍不住去模,可剛觸到封皮,恍又覺得失禮,趕緊縮了回來,朝菱花鏡前自己動手整衣的柔佳邁步。
「你要是識字,就拿去讀吧」,柔佳隨手拿起書冊遞給書燕,書燕趕忙翻兜從分衩處由下往上一嘟嚕,漏洞百出的藏在了小月復處,囁嚅說道,「謝高姑姑賞賜」。
柔佳開懷的笑了,光潔平整的芙蓉鏡中清晰映出如花的面靨,書燕看著,只覺目不能移,這笑容,那麼溫暖,那麼真摯,那麼,無暇。
隨書燕急慌慌到殿前,柔佳才知道自己被賦予了別人都不稀罕接受的重大使命——迎難而上。原來四阿哥自從早上議政回來後,一直愁眉緊鎖,午膳沒有用不說,下午還自個兒悶在浴德殿的東間里下棋,下著下著惱了,把棋盤都掀翻在地,蔡芳寧和史妍芸進去都被怒喝了出來。史妍芸此時去找正在皇城另一邊忙活的徐宜瑞,于是蔡芳寧拉出柔佳做墊背的泄邪火,不折不扣的人肉靶子。柔佳想著,要是她進去能被踹上一腳出來,以後的生活大概會天下太平。
「滾出去」
柔佳臉都沒露全,就挨了獅子吼,屁滾尿流的出來,她擠眉弄眼地看向守在門口的蔡芳寧,表示這下您老可以偷著樂了。蔡芳寧沒有樂,她好像對這個結果不夠滿意,于是柔佳被懲罰陪她一塊站在殿門口做木樁。
「蔡姑姑,要不要遣人去報福晉?畢竟四阿哥滴水未進,這交替的時節,要是身體有個好歹,我們可是擔不起」,柔佳好心提醒,蔡芳寧擺出老娘還要你教的表情,不耐煩的小聲罵道,「蠢東西,福晉要在殿里,能不知道?她今個兒留在熹妃娘娘宮里用膳,如今還沒回來呢,你要報,這麼芝麻大點的事兒,不是連熹妃娘娘也要驚動,況且朝堂上的事情,你懂什麼?要是被皇上的耳報神知道,說不定明個兒還要責問主子呢」。
「姑姑,小心禍從口出」,蔡芳寧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听辨屋里的動靜,柔佳貓著腰在旁,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她頗嚴肅的看了柔佳一眼,然後……「切」了一聲。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柔佳心里月復誹,轉頭便遭到報應,半張臉迎上急急忙忙趕來的徐宜瑞,被掀到了門框上,立竿見影的在右邊眼臉下顴骨處擦踫出塊拇指大的紅痕,頭撞的梆梆響。這動靜,好像不太合時宜,坐在榻上的四阿哥瞟了一眼,徐宜瑞瞟了一眼,蔡芳寧瞟了一眼,史妍芸瞟了一眼,徐有發瞟了一眼,胡大海瞟了一眼,反正,所有在場的人,此刻的眼神都在瞟她。當然,四阿哥是瞟不見她的,誰叫她這會子被吼在門外呢!